天犹未冷,湖水先一步凉了。
泡在湖里足有半刻钟的谢渺不出意料地着凉,当天夜里就起高热,足足昏睡了两日。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前世、梦今生,一张张认识的、不认识的脸,走马观花的在脑子里跑动。到最后实在梦不动了,她干脆念起佛经,念着念着,意识突然转醒。
睁眼时看到的是姑母谢氏的脸,贯来稳重的她眼眶含泪,颤抖着问:“阿渺,你可还好?”
谢渺动动干燥的嘴,“姑母别哭,妆花掉就不好看了。”
谢氏的心像被人攥了一样的难受。她似乎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兄长与嫂嫂相继去世后,她险些哭死过去,是仍未知事的小谢渺扶住她,奶声奶气地道:姑母别哭,妆花掉就不好看了。
她那么小却那么懂事。
谢氏发过誓要照顾好谢渺,如今看来,做得实在不够。
她愧疚道:“阿渺,都是姑母不好。”
“姑母这话从何说起?”谢渺握住她的手笑说:“明明是姑母把我养得太好,尚清湖的栏杆都盛不住我了。明日起您就断了我院子里的荤食,好让我清减清减。”
谢氏淡淡道:“你不用揽到自己身上,此事是管家失职,我已罚了他三个月的月钱,再去领了十板子。”
管家失职可以罚,有些人她却罚不得。
一想到此谢氏就心里郁结。
谢渺见她神情便知晓她心里所想,朝她摇摇头道:“姑母,是我让崔表哥去叫人的,毕竟于理不合。”
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兄救了落水湿身的表妹,不用想都知道后续如何。
谢氏叹了口气,那样的后续正是她希望的。谢渺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侄女,她希望能替她谋划好将来。挑个好人家、嫁个好夫婿,崔慕礼就是现成的选择。
论家世,崔家世代为官,已经出过一位丞相、两位尚书。如今谢氏的丈夫崔士硕任吏部侍郎,崔家老爷是当朝太傅,深得天子敬重。
崔慕礼自幼聪慧过人,通文知理。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眼下虽官职不高,前途却一片光明。更何况他相貌是一等一的好,乃京中众多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
谢氏想得很美好,可惜崔慕礼对谢渺无意,更可惜的是崔慕礼不是她亲子,她没办法逼迫他娶谢渺,更甚至于他对落水的谢渺视而不见,她也不能指责半句。
谢渺很理解谢氏的心情,毕竟前世的自己和谢氏相当一条心,非崔慕礼不嫁。可再活一次的她洗心革面,莫说嫁给崔慕礼,就连见面都是能少则少。
她努力想扭转乾坤,“姑母,我仔细想了想,崔表哥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而我心无丘壑,恐怕跟不上他的脚步。我与他实在不合适,您就别再为此费心了。”
谢氏误以为她是一时伤心之语,了然道:“阿渺不要灰心,姑母会再想办法,你先安心养身体。”
说完叫揽霞送来两碗汤药,逼谢渺当场喝下。
谢渺皱眉喝完,仍不放弃,“姑母,我真的想开了,我对表哥无意……”
不管谢渺怎么解释,谢氏都当她是一时置气,直把谢渺气了个倒。
罢了罢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谢渺忽然问:“姑母,我病得有些糊涂,今日是几月几号?”
谢氏道:“你这一病就是五天,今日是九月初五。”
谢渺算算日子,九月初五,离崔老夫人的六十大寿还有一个半月。
她看向谢氏平坦的腹部,一个半月后,这里将会孕育新生命,她就要多一个弟弟了。
她靠在谢氏怀里,担心地叮咛:“姑母,您要好好保重身体,莫要累到自己。”
谢氏失笑,抚着她的发道:“如今生病的是你,怎么反倒担心起我来?听姑母的话,好好养身体,该有的都会有。”
谢渺心道:这辈子她不再贪心,所求不过是姑母与即将到来的弟弟平安一生,至于其他的,她却是想也懒得想。
*
等到崔士硕下朝回房,谢氏主动替他宽衣解帽。
崔士硕年近四十,两鬓微白,气质儒雅,只是眉间结着霜,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
谢氏替他泡了一杯茶,又站到身后替他揉按肩颈。崔士硕喝了口茶,好一会才眉头舒展,伸手覆住谢氏的葇荑。
“家里可都好?”他问。
谢氏顺着他的牵引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都好。”
崔士硕见妻子神情不再戚戚,笑道:“阿渺醒了?”
谢氏挑眉,“有人跟老爷报信了?”
“无。”崔士硕打趣道:“若不是阿渺醒了,你哪里有心情替我泡茶按肩。”
谢氏知道他是在指前几日回来时连她的人都见不着,脸微微一热,“老爷!”
崔士硕不再逗她,“阿渺怎么样了?”
“大夫说伤寒入肺,虽没有大碍,仍需好好休养。”谢氏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不久前才摔了一跤,这会又是落水着凉,阿渺是不是冲撞到了什么脏东西?”
崔士硕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这叫关心则乱,既是伤寒,待会就叫人去库房取几只红参送过去。”
“嗯。”谢氏心思转了一圈,终于说出口:“老爷,岁末慕礼便满十八了。”
崔士硕拿着茶盖撇茶叶的动作一顿,惊讶又感叹地道:“从稚童到七尺男儿,竟过得这般快……当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