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梁梦龙和王宗沐被朝士攻讦,王宗沐到京找先生游说海运漕粮不能停,还被先生训斥了,唉。”冯保说起了当年的往事,因为漕粮船翻船漂没,张党内部曾经爆发了一次内讧。
“哦?”朱翊钧露出了对八卦的好奇。
王宗沐大骂张居正不支持海运漕粮就是国贼,这么省钱的事儿,对于财政困难的国朝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张居正解释,本来就是力排众议,结果船翻了,只能等一等。
最后谁都没说服谁,双方不欢而散。
海运漕粮最大的阻力,就来自于京杭大运河这个大动脉本身,大明已经围绕着河槽,形成了一整套稳定的政治、经济生态,轻易变法,对沿河州县都会造成极大的冲击,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莫概如此。
当时还不是首辅的张居正,已经没有余力继续支持海运漕粮了,但王宗沐还是把张居正骂作了国贼。
隆庆四年,淮安到天津卫的海运,一共有船436只,一艘船用银290两,总计花费了12万两白银打造了海运漕粮的船只,一次运送漕粮石粮食,每艘六百石,而每一次运费大约为三万银左右。
相比较河槽的恐怖开支,三万银真的不多了,一艘海船的运载量等于两艘河船,运费却只有四分之一不到。
而且河槽一年要占用四个月的水道运送漕粮,而一石粮运到京师,在路上因为各种理由损耗,运费高达三石,一石漕粮三石之费,海漕极大程度的降低了运费。
而现在,万历十二年,漕粮船一艘可以装粮3000石,同样现在海漕船,一共有六百条,也就是说只需要两到三趟,就可以把额定的400万石漕粮运到京师,而运费也只有九万两白银左右。
最重要的是,漕粮船从天津卫回松江府的路上,不是空船,而是装满了焦炭,里拐外拐,漕粮船在万历十年实现了盈利。
在万历十一年,海漕总督王宗沐,交给了朝廷一万三千两白银的利润。
装了焦炭的船就能直接装粮食了吗?给皇帝陛下吃的粮食,里面有焦炭,漕运总督到松江水师,都是不想活了吗?
自然不是,因为装漕粮的是漕粮箱,张居正本人发明的太岳箱。
“王宗沐说,大明海运漕粮技术已经成熟,可以基本保障大明水师远征倭国军粮供给。”朱翊钧看到了奏疏的最后,才发现自己看了一份燕国的地图,这最后一段话,才是图穷匕见。
讨论大明海运漕粮的研判历史,讨论海运漕粮的不容易,讨论变化,都是为了这句话,大明海运漕粮的能力,能够保证远征倭国的后勤补给。
大明朝在论证全面灭倭的时候,有两个路线,一路是朝鲜、对马岛、倭国本土,这是陆路;一路是琉球、长崎、倭国本土,这是海路;
而这两条路线,对于大明而言,陆路是更加合适的,因为不用担心水文和后勤的影响。
但朝鲜国王并不打算做离线制国王,陆路遇到了巨大阻力,而海路上,海漕总督王宗沐表示,皇帝大胆的征伐,后勤补给,他可以用项上人头保证无碍。
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他的批复是:无敌舰队并不无敌。
费利佩二世进攻英格兰本土,还要把葡萄牙吞并了,就是为了最低限度的降低风险,一共进行了四次,都输给了天象水文,输的连家门都被英格兰人给占了,被锁死在了地中海,动弹不得。
朱翊钧并不打算军事冒险。
上一次,朱翊钧要求朝鲜国王入京来谢罪,很快就没了音信,朝鲜国王接受了一年只能朝贡一次,也不愿意冒着风险到大明来,大明作为天朝上国自然有大国雅量,可架不住大明的读书人,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朱翊钧收到了李成梁的请罪奏疏,因为大明在辽东的开拓,到达吉林之后,就变的越发困难了起来,原因无他,冷。
小冰川时代的东北,尤其是吉林以北,真的是一年到头都寒冷无比,庄稼不能稳定生长,就成了开拓的最大阻力。
李成梁几次试图在吉林以北的地方,建立驿站、营堡、开垦土地等等,都是无疾而终。
“用宁远侯的话说,现在这地方冷的,连东北虎都不在那里生存。”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带着几分笑意,李成梁为了客观的诉说东北此时的寒冷,用了东北虎举例。
吉林以北的苦寒,驱赶了东北虎,东北虎向东迁徙,迁徙地到了双城卫(海参崴),因为临近海洋,双城卫反倒是只有四个月的结冰期,双城卫结冰期,比远离巨大水体的腹地,要少了足足两个月。
朱翊钧会种地,他很清楚,无霜期低于140天的地方,在当下大明,是无法进行农业生产的,不能进行农业生产,就无法开拓,这不是李成梁无能,换朱翊钧到辽东,面对这等寒冷,也只能抓瞎。
“晓谕吉林以北诸部,定时至吉林奏闻族群、人数,开放互市,以供番夷繁衍生息。”朱翊钧下了旨,准许这些化外之民,可以到吉林进行互市,交换生活必需品。
这种统治方式,在大明非常普遍,叫做羁縻。
申时行在松江府推行的一条鞭法顺利实施,松江府四县的驰道也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申时行这个老好人直接发脾气了,搞得松江府人人自危,终于在限期之内,扯完了本来永远也扯不完的皮,项目开始实际上推动。
征地难?申时行对于驰道经过路段,进行了拆建,行动效率之高,超出了朱翊钧的意料。
如此顺利的主要原因,是那四个跑到松江府府衙踞坐索赏的风水大师和他们弟子,显然出门没看黄历,被申时行一体送到了爪哇去炼油去了,再加上崇义坊刑场当众斩首了袁慎,让事情格外的顺利。
征地的办法是给予一定的补偿或者调换土地,如果不接受,还要提出非分的要求,那自然会有人前往好言相劝,大多数都是当地的乡贤缙绅。
松江府的驰道入城了,上海县、浦东县、华亭县、青浦县,全都入城。
势要豪右、乡贤缙绅们其实非常清楚,驰道一旦修成,就是能带动松江府更进一步的大好事,之前阻拦,只是为了索要好处,眼看着要把申时行这个老好人都逼急眼了,要杀人了,势要豪右们只好暂时放弃了。
次日清晨,秋风萧瑟,朱翊钧到了文华殿,开始了每日的廷议。
“有事出班起奏,无事卷帘退朝。”冯保一甩拂尘,宣布,今日廷议开始了。
“臣,乞骸骨归乡。”海瑞出班,郑重其事的拿出了一本奏疏,呈送了君上,五拜三叩首,叩谢君恩。
回朝十二年了,海瑞对得起陛下不远万里招他回朝,他自问问心无愧,但这次的确是自己的错误。
“不准。”朱翊钧也没看奏疏,直接将奏疏画了个x号,打回了内阁。
“朕知道,有些个混账东西,最近在说:海青天,海阎王还差不多!”朱翊钧对发生了什么知之甚详,他嗤笑一声说道:“死了一个蠹虫,就想朕去大臣,当朕是十岁小孩那么好糊弄的吗?”
具体而言,海瑞这把神剑,反贪反出了问题。
贪腐案的本质是权钱交易,因为权力不是完全在某个人手中掌控,所以输送贿赂最紧要的事,就是面面俱到,银子多寡重要,都送到才重要,这是输贿的艺术,绝对不能错过一人。
一旦银子没给到具体某个人,这个人成事的本事没有,坏事的本事大得很。
贪腐案这种必须要面面俱到的性质,就注定了每一次肃贪,都是窝案,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广众。
刺杀王崇古大案中的火药,是被巡城御史赵承范放入京师,赵承范被抓后,顺着赵承范,海瑞顺藤摸瓜深入稽查。
查着查着就查到了顺天府推官黄淳身上。
这个黄淳敦厚老实,平日里生活颇为节俭,除了官服都是素衣,名声不错,海瑞其实没有掌握到切实证据,就没有将这个推官黄淳送到北镇抚司过堂,而是在都察院。
海瑞还没找人问话,这黄淳二话不说,在都察院,撞柱而亡。
黄淳这个人名声不错,代表他平素里做事都十分谨慎,没有留下多少线索,也没有证据,自杀以证清白之后,海瑞立刻就成了众矢之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言四处传播。
海瑞也不是海刚峰了,而是海阎王了。
而让海瑞不得不致仕的原因是黄淳的母亲,到都察院去闹,闹得动静很大,说是都察院查案,大刑逼宫,黄淳不堪其辱才撞柱而亡。
面对这一摊子烂事,海瑞百口莫辩,只能辞官。
“缇帅!”朱翊钧看向了赵梦佑。
“臣在!”赵梦佑大声的回答道。
朱翊钧面色冷厉的说道:“黄淳案,由北镇抚司缇骑接手,务必调查清楚原委,尤其是黄淳是否事涉贪腐、刺杀案,务必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臣遵旨!”赵梦佑没有推诿。
张居正在海瑞回来之前、当着海瑞的面儿,不止一次说,曲则全,刚则折。
海瑞肃贪的力度很大,但量刑标准却并不严格,比如贪了三十四万银的前四川巡抚罗瑶,也只是个褫夺官身、革罢功名,等闲不会闹出人命,主要看事情的影响。
巡城御史赵承范这种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还私纵火药入京,这火药奔着王崇古去了,要是冲着陛下来呢?
黄淳二话不说,直接撞柱,这背后要是没事,朱翊钧也白当这十二年皇帝了。
本来不是什么大案,非要折腾,那就奔着大案去办!
斗争素来如此,一步不能退,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臣羞愧。”海瑞面色十分复杂的说道,海瑞觉得,自己闯出了篓子,就该自己背,还得劳烦陛下出手,就是失职。
其实这件事要平息风力舆论也简单,把具体经办的人推出去当替罪羊就好了,自古以来,这种甩锅就普遍存在。
但海瑞没有,他是骨鲠正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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