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算清楚他们欠了朕多少钱(2 / 2)

大明官办学堂,总是在给学生灌输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集体主义,而私塾们则更加倾向于无根的个人主义。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一切社会关系构成了人,没有绝对的个人,所以这种极端个人主义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而现在,朱翊钧能做到的仅仅是给官厂设立学堂,而且主要也是培养工匠为主,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皇帝的极限了。

他既然做不到,就不会轻易给出承诺去。

但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做不到,他会把这件事记下来,公共教育投入,一旦开启,就是一项比军费还要庞大的支出,大明得更加富有一些,物质更加丰富一些,才有机会展开实施。

「最后一件事,和第一件事一样,一个月内,咱将这些游堕之人,清理一乾二净,把他们都送去爪哇开拓去。」朱翊钧对匠人最关切的第四个问题,做出了正面回应。

匠人住的都比较近,一些不法分子就把目光看向了匠人,偷窃丶抢劫丶赌坊丶拐卖等等恶性事件,屡屡发生,这也是为何会有一个织娘被推荐出来的原因,因为很多织娘的孩子被拐卖了。

匠人絮叨了很多事儿,比如这偷窃,明明匠人也很穷,为何要偷窃丶抢劫匠人?因为大门大户都有家丁,抓到要被吊起来打,打死了衙门也不会管,登门入室,打死勿论,这是大明律的明文规定,而匠人家里,风险更小。

而赌坊更是泛滥,这属于劳动报酬回收计划的一部分。

「陛下,出事了。」张宏急匆匆的跑到了皇帝面前,小声耳语着具体的情况,朱翊钧眉头紧蹙,而后舒展开来。

在皇帝和匠人的大把头见面的时候,发生了流血事件,幸好京营丶衙役都在,没有出现更加严重的伤亡。

「没死人,就不算出事,既然敢鼓噪匠人们到福禧楼来,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传朕的旨意,让衙役们把人放了吧。」朱翊钧说话声音比较大,他对张宏做出了具体的指示后,对着三位匠人解释起发生了什麽事儿。

「刚才街上出了点小事,有些工坊主的家奴,意图伪装成匠人,对衙役袭击,想要把水搅浑,来个浑水摸鱼,这刚出手,反而被匠人们给抓了个现行,诸位,咱这双手是种地得手,都是老茧,这些个家奴们,可不干活儿,一眼就被认了出来。」

「好家夥,那场面,当即就打了起来,衙役们好不容易才把这些人分开,这些家奴被打的鼻青脸肿。」

朱翊钧手上都是老茧,甚至有些变形,掌纹也比较深,还有些伤疤,伤疤主要是习武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习武磕磕碰碰擦一下,都是正常,朱翊钧手上还有冻疮,是去年冬天去看永定河采冰时候,身体力行采冰,冻出来的。

家奴被送去了惠民药局看伤,衙役们把打人的工匠给抓了起来,一种暴躁的情绪在蔓延,朱翊钧选择放人,这是群体事件,不能以斗殴论,但凡是处理的不及时,这种暴躁情绪,就会更加剧烈,这和朱翊钧亲自出面安抚百姓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匠人们最关切的四件事,有三件事陛下给出了承诺,而且还给出了时限,有一件事,陛下记载了小本本上。

一直不怎麽说话的匠人,左右看了看,还是一脸为难的说道:「陛下啊,草民还有一件事,还请陛下做主,这海总宪说,总括一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就是说劳役摊派到了田亩之中,这松江府推行了一条鞭法,后来南衙也在推行。」

「草民没理解错的话,是不是我们这些没有地的工匠,这个劳役就不用纳银了?」

「没错。」朱翊钧眉头一皱,十分确信的说道。

一条鞭法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的劳役,都算到土地里去,需要用劳役的时候,出钱雇佣,这就是一条鞭法的本来面目,一条鞭法是实物税到货币税的转变,也是将名目繁多的劳役全都放在土地里。

「但为何我们这麽没地的匠人也要交这个差役银,一年要七钱银子了。」这个匠人大胆的提问了起来。

「咱从来没说过要对没地的人收四差银。」朱翊钧坐的笔直,他看着匠人有些疑惑的问道:「有人扛着咱的龙旗大纛要这个钱了?」

匠人赶忙说道:「嗯,他们说是交的皇粮,七钱银子能买两石米了,够小孩子吃一年了。」

「咱没让人收过。」朱翊钧十分郑重的说道:「一条鞭法,本就是自桂萼以来,为了解决民困于役提出的办法,已经这麽多年了,看来是执行中出现了问题,除了这个差役银之外,还要交什麽钱吗?」

「有!」匠人们也意识到,这银子九成九没进皇帝的腰包,有人在捣鬼。

有一个词叫为虎作伥,就是被老虎杀死的人,冤魂不散变成伥鬼,吸引人到老虎的地盘,被老虎杀死,而大明朝廷就是老虎,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丶衙役酷吏,都是伥鬼。

但现在,匠人们恍惚发现,老虎压根就没那麽大的饭量!

这不对帐不知道,一对帐吓一跳,朱翊钧这才知道,匠人们身上有这麽多名目繁多的税!

这些匠人只能在外郭活动,一入南京城,每待一天,就要交五文钱的进城费,每一天都要交,这五文钱是直接在工钱里扣的,当然也可以自己在城门交,匠人们交是全额的,匠人们猜测可能肉食者可以少交一点。

芦丶茶丶矿也全都征课,大明百姓过冬除了囤煤就是囤草,秋天晒乾之后,铺在床上,盖在身上用来保暖,而芦苇就是最好的草料,去买草的时候,在集市囤了草,就得给坐在坊市门前的差役交钱,矿课主要是在矿上,金丶银丶铁丶铜丶铅丶锡丶水银丶矾丶朱砂等等都要缴,而且不收实物,只收银子。

有的时候窑主拖欠工钱,匠人们就是真正的付钱上工。

除了进城丶芦丶茶丶矿之外还有门摊丶市肆丶房号等等名目繁多的税,这些都不是正赋,不在朝廷徵税的名册上。

「不是,这怎麽还问织娘收税?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两钱银,三十以上三钱银?」朱翊钧被这些名目繁多的税给吓到了,尤其是十五岁以上不嫁人,就要每年收两钱银子。

「等会儿,这笔银子,不会只对织娘收吧。」

朱翊钧九岁登基,至今已经有十三年的工作经验了,这种离谱的税,想要收上来,需要基层多麽强悍的执行力量?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银子,只能在织娘这里收的上来,这里的女子最为集中。

「是。」织娘面色痛苦的说道:「那些个衙役们,每年都要到织造局收这笔银子,后来织造局代收,两钱银,我们只要交一钱银,但不是织造局的织娘,就没那麽好的运气了。」

织造局是官厂,大部分的织娘都是织造局的,为了体面织造局只好出面谈,最后织造局承担了一半,算是把这件事给糊弄了过去。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对着冯保说道:「告诉大司徒,府库到底有多少银子,务必盘清楚!打着朕的名义,横徵暴敛,最后都进了自己口袋,敢动朕的银子,朕要找他们要个说法!」

「算清楚他们欠了朕多少钱!」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哪怕地方衙门说自己要收,非要打着皇帝的名义!

皇帝出了名的节俭,动皇帝的银子,这不等同于掏皇帝的心肝脾胃吗?一个江南名角还有魏国公府的关系,大明皇帝听了一曲,也就给了十银!

哪怕是名义上的银子,那也是陛下的!

「这事咱查清楚了,一定张榜公告,打着朕的名义胡乱收税,这件事不用一个月,三天内,就有皇榜!」朱翊钧给了具体的承诺。

「你们现在这样就很好,遇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就得抱起团来取暖,就得闹一闹,只有闹一闹,这帮势要豪右才知道怕,要不然他们根本看不到你们的力量,力量是需要表现出来的!你们不抱团,他们就抱团欺负你们。」朱翊钧再次肯定了这次匠人们的行动。

这番行为是合乎礼法的,谁说不符合礼法,朱翊钧就把《大诰》拿出来糊到他脸上,顺便启动祖宗之法。

反正是朱元璋丶朱棣先乾的。

夕阳西下,福禧楼谈判顺利结束,朱翊钧给出了时限三天和一个月的承诺,比兑现承诺更早的是在次日清晨,皇榜张贴了新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说于天下百姓知道,若是这些缙绅再借着咱的名头,欺压你每(们),克扣丶拖欠,甚至不给,你每就合起伙来,押解他们到有司,若是有司不管,押解入京,咱来亲断。钦此。」

这是俗文圣旨,就是给百姓颁的诏书,敢打着皇帝的名义横徵暴敛,朱翊钧在《大诰》翻了翻,按照类似的格式,下了一道相似的圣旨。

值得注意的是,圣旨是下章到随扈内阁,而后由随扈的六科给事中张贴到了南京城的大街小巷,这封圣旨,不是朱翊钧绕过文渊阁的阁老们让缇骑去颁布的,张居正丶王崇古丶万士和都赞同这份圣旨。

这是集体决策。

大司徒王国光在查帐,比较忙,懒得了解原委,浮漂上就盖了赞同的章。

王崇古是工党党魁,对于扩大工匠利益的政令,他自然赞同,万士和是个帝党,皇帝说啥他都赞成,而且还专门研究了下大诰,堵了一些反对的声音。

张居正赞成的原因,比较有趣,在他看来:

矛盾相继才能循环向前,只有穷民苦力被欺压,一方过于强势,矛盾无法碰撞出火花来,自然不可能在不断的矛盾冲突中,形成大家都接受的冲和状态,大明没办法往前走,闹一闹也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