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残忍血腥的殖民统治时代,总督府用人是不会给任何工钱的,这些吕宋人甚至没有弓箭,就在火器的威逼利诱之下,一直劳作,直到死亡。」
「然后所有人都告诉你,这是神的恩赐,伽利略,你觉得是恩赐,还是抢掠呢?」
「你说得对,这是残忍的掠夺。」伽利略也是第一次听到黎牙实如此严厉的抨击教廷丶教义,抨击泰西殖民行为。
在船上黎牙实也是谨言慎行,生怕说错话,被水手扔下海去,但到了大明地界,他可以说出来,到了这里,可以不信神。
「你只是表面认同罢了。」黎牙实看着伽利略摇了摇头。
大明有一种叫做逆火的工艺,为了让工件心部硬度高于表面硬度,工匠们将工件自然冷却,而后放入炉子中再次加热,而且要用烈火,让表面温度升高,拿出后让温度变得均匀,立刻淬火,再次加热。
而现在伽利略正在经历这一过程,黎牙实之所以如此了解,是他经历过。
当一个人,遇到了与自身信念相抵触的观点或者证据的时候,除非这些观点和证据足够冲垮原来的信念,否则人们就会忽略它,甚至是反驳这种观点和证据,当外力足够强横的时候,不得不低头,就会暂且表面认同,而原先的信念会更加坚定,这就是人的逆火,外软内硬。
黎牙实并不打算立刻丶马上粉碎伽利略的信念,因为伽利略的对教义本身就不是很认可,说得多,反而让这个年轻人产生逆反心理,适得其反,路走的长了,见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伽利略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黎牙实是教廷的叛徒,他伽利略就是对教廷冲锋的世俗骑士,他研究的解剖学,研究的天文学,每一项都是动摇教廷的根基,他要是相信宗教,还能被逼到离开泰西,跑到大明这等境遇?
这一路走来,泰西的总督府丶殖民地的奴隶是怎麽样的生活,大明治下的吕宋平民又是什麽生活,他伽利略不是个瞎子,他看得明白。
他不是表面认同,他真的很认可大明的高道德劣势,他对那个只存在于传奇故事之中的科学的圣殿,大明皇家格物学院,心驰神往。
「这一次,没有阿片。」大明总督殷正茂,在充分检查了大帆船后,确认了这次没有携带违禁品,也是松了一口气,上一次索伦的案子,让殷正茂也是无奈。
「船上似乎多了两百万银。」石隆伯邓子龙面色古怪的说道,今年船上的白银格外的多,超过了700万两白银,远超历年的交易额。
黎牙实笑着解释道:「去年阿片之争,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并不知情,是索伦为了自己的利益,私自行动,但这样的解释又太过于苍白,没有人会相信,所以国王殿下拿了两百万两白银,送给大明皇帝算是赔礼道歉,毕竟真金白银,更有说服力。」
「那确实非常有说服力。」邓子龙非常认可的说道:「陛下对白银的认可,已经传到了泰西吗?」
在场的人,立刻全都心领神会的笑了笑,陛下的节俭,世人皆知,这种节俭表现在对白银的喜好之上。
小农经济到商品经济的蜕变,需要大量的白银做催化剂,只有海量的白银不断流入大明,大明才能稳步进步,当然这就造成了大明皇帝的国际形象:是一条喜好白银的东方巨龙,身下压着的是一座座银山。
黎牙实想了想回答道:「那是必然,不过让国王殿下意外的是,伟大的大明皇帝陛下,智慧的先知,对黄金漠不关心,这证明陛下不是喜欢白银,而是一位英明的君王,我告诉国王殿下,相比较白银,陛下也很喜欢赤铜。」
这段话有点谜语人,但在场的人都能明白,陛下爱的真的是白银吗?
黄金数量太少,不能被广泛使用;白银是贵金属货币,能够被广泛使用,但也不是穷民苦力的货币;而赤铜铸造的万历通宝,才是万民所需。
所以皇帝陛下爱白银丶爱赤铜,其实爱的是万方黎民。
这是个很隐晦的马屁,也是事情的真相,黎牙实在跟费利佩二世讲故事的十五天时间里,将这个逻辑讲的非常明白。
但费利佩坚信,白银才是能让陛下认可的赔礼道歉的方式。
索伦的行为无论是否是个人行为,索伦都是费利佩的使者。
「那边的冒着白烟的大管子是什麽?」伽利略看向了吕宋港的远方,能见度很好,伽利略看到了一根根的烟囱,冒着滚滚的白烟。
「那是在烧砖。」邓子龙笑着解释道,砖是一种本地的商品,因为砖的价格不高丶又很沉重,所以所有烧砖都是在本地进行,马尼拉在建新吕宋城,所以就要大量烧砖。
「我能去看看吗?」伽利略对大明的一切都非常的好奇,贵族们都使用石砌建设城堡,但其实泰西也烧砖,比如伽利略就见过五掌砖,是一种红砖,因为种种原因,这种砖并不耐用,但他看到的大明砖,都是青色的,这引起了他的好奇。
「可以。」殷正茂准许了伽利略的请求。
伽利略离开了,他对未知的旅途充满了期待。
「这个人是?」殷正茂有些疑惑的问道。
黎牙实看着伽利略的背影,拿出了一本札记,肯定的说道:「一个对万物无穷之理充满了好奇,非常聪明,并且愿意付诸于实践的天才,这是他在大帆船上绘制的星图,他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完全掌握了牵星过洋术,并且三次顺利辨认了方向,让船队提前了一个月抵达了马尼拉。」
「国姓爷,相信我,他和皇家格物院的五经博士们,一定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殷正茂愣了片刻问道:「他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掌握了牵星过洋术?」
「船上无聊,自己学的,没人教他。」黎牙实有些心有馀悸的说道:「我也不知道,那麽复杂的东西,他是怎麽学会的,这还是人吗?」
天才的世界,总是让普通人有些茫然失措,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差别怎麽那麽大呢?
牵星过洋术,黎牙实也研究过,没研究明白。
殷正茂立刻对邓子龙说道:「邓子龙,你带一队人,保护他,别被土着给杀了,或许,他比两百万两白银还要值钱。」
殷正茂对天才是有明确认知的,因为他也是个天才,能考中进士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读书之中的佼佼者?
一个自学牵星过洋术,而且还能学成,并且正确辨认方向的人,称得上是天才了,是大明皇家格物院需要的人。
陛下对于网罗天下能人异士有着极大的兴趣,提高生产力,才能生产更多的物质,才能安顿天下万民。
发展可以让大多数的问题,水到渠成的解决,一些过去视为不可能改变的顽疾,也会在发展的过程中,变得无足轻重。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即便是已经半截身子埋到土里,浑身上下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儒家,也说物质是道德基础,没有物质,讨论道德是虚妄之事。
伽利略来到了烧砖窑的民坊,当邓子龙带着军兵围上来的时候,伽利略非常恐慌,用着不太熟练的汉话,连连摆手说道:「这位将军,我没有窃取大明任何的机密,为何要逮捕我?」
伽利略的汉话还不太熟练,他在港口都是用的拉丁文,在泰西他担心被裁判宗教所逮捕,在他心里,大明和教廷差不多,他以为,这些骑士团的骑士们,因为他说错了某句话,要抓捕他。
「不是,是特使黎牙实说你是个天才,在大明,天才比两百万银贵重,所以我带兵过来,这一队人保护你,你要知道,当地人对红毛番并不欢迎,甚至是仇恨。」邓子龙解释了下自己为何要来。
土着对红毛番的仇恨极为强烈,不是总督府下命令就能缓和的。
「我比两百万两白银还要贵重吗?我?被赶的到处跑的丧…丧家之狗?」伽利略对超连结的汉话不熟练,尤其是成语,每一个成语背后都有故事和寓意,这玩意儿学起来实在是困难。
「丧家之犬。」邓子龙解释了下说道:「你随便看。」
伽利略这才安心了下来,开始四处参观,有些不能精准表达的词语,他会用拉丁文,而随行的通事,也会解释。
伽利略疑惑无比的问道:「也就是说,大明南方的京城城墙已经两百多年了,依旧屹立不倒,都是夯土加包砖吗?砖不会分解吗?」
「啊?砖为何会分解呢?」通事更加疑惑,是什麽给了伽利略这样的想法,南京城墙都屹立不倒两百多年了,不故意拆除,哪有那麽容易塌的?
伽利略叹了口气,摇头说道:「红砖会分解的。」
大明烧的青砖工艺更加复杂,比如这个洇窑,就是伽利略看不懂的行为,红砖之所以会红,其实是铁锈的红,氧化充分的三氧化二铁,而青砖则是因为洇窑,氧化不充分所以是氧化亚铁,红砖未必比青砖差,只是大明的工艺更加严苛而已。
这可是九族严选的砖。
「大明的包砖城墙,上面能并行三辆马车吗?我不相信,这怎麽可能?」伽利略又不是没有见过城墙,他城墙上能站人就不错了,别说走马车了,人上去都得小心点,防止掉下去。
通事倒也不在意,大明和泰西的不同,作为通事再明白不过了,他指向了不远处说道:「你不相信?喏,新的吕宋城墙就在那边,能行三辆马车,不过就一段,总督下令,不准备建城墙了。」
「啊?」伽利略看向了通事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已经建好的一座城门,这座城门是传统的城池构建,不过城墙就修了一段,后面就彻底停工了,也不是没钱了,是因为时代变了。
吕宋总督府不需要修城墙,原因和南方大多数的城池没有城池一样,一来,面对的敌人,并不是很强,城外的民舍完全足够了,二来,城池的规模在不断的扩大,城墙阻碍了发展。
吕宋的一切,欣欣向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