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1章 陛下下令吧(1 / 2)

陛下,下令吧!

朱翊钧作为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是不在乎风力舆论对他的评价,作为政治生物,政绩就是最好的评价,但他真的被骂的有点破防了,但他和嘉靖皇帝的选择是相同的,选择了宽恕,这不是仁,而是海瑞骂得对,林辅成也骂得对。

万历维新,真真正正惠及万家的只有一项,那就是番薯,因为皇帝真的会种地,所以大臣丶京官丶外官都不敢在这件事上糊弄皇帝,而番薯的推广,正在形成一代人的记忆,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但其他的新政,有用,但并没有惠及到真正应该惠及的穷民苦力,这就是万历维新最大的弊病。

林辅成大声说出来了,而且以一种非常尖锐的态度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当然在封建帝制之下,他也要接受惩罚,他准备在松江府新港,乘坐下南洋的官船,开始自己的流放之路。

「这是清凉油,你到了那边,能穿长袖,不要穿短袖,不是为了防晒,是为了防蚊虫,小心蚂蟥,还要小心泥潭沼泽,总之一切都小心。」李贽前来送行,林辅成作为大明知名的意见篓子,有很多的朋友,来送行的只有老夥计李贽,其他人都避如蛇蝎。

谁知道林辅成遭雷劈的时候,会不会连累到自己。

「嗯,我知道。」林辅成对自己的流放之路,还是非常担忧的,毕竟是未开化之地,去爪哇,比去绥远还要可怕,绥远也就是苦一点,可是去爪哇稍不留心就会和那任家任秋白的父亲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你知道松江府的士子们,对你被捕的事儿,都是什麽想法吗?」李贽站在观海楼,看着远处翻涌的海面,颇为感慨的问道。

林辅成略带一些尴尬的说道:「不知道,我自己都顾不上自己,哪里顾得上别人的想法啊。」

「盼着你死。」李贽意味深长的看了林辅成一眼,颇为真诚的说道:「他们真心盼着你死。」

「不是,我就是个意见篓子,他们为何要盼着我死呢?无冤无仇的,何必如此大的恶意?!」林辅成有点懵,他虽然舌战群儒,甚至这次连皇帝都辩赢了,但也就是口舌之争,哪里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李贽十分明确的说道:「因为你死了,才好对张先生发动弹劾,才好否定新政的部分,再到否定陛下的行为,最后否定万历维新的一切,有的人死了,就是最好的牌,比如你这个几乎全大明读书人都知道的意见篓子。」

「毕竟,能被邸报多次引用的意见篓子,就你我二人,若非陛下说了,不让你死外面,还把官身给你留着,你这会儿已经是个死人了,甭管是不是陛下乾的,那最后都只能是陛下乾的。」

「给你留着官身,就是陛下对你最大的仁慈,敢对你动手,就是杀官,杀官就要上称,就要严查,就要全面侦缉。」

林辅成以保定府游记闻名天下。

邸报,一般摘录圣旨丶重要奏疏的大明唯一官报,全篇连载了林辅成这个意见篓子的保定游记丶绥远游学丶宗教对人的异化丶权力对人的异化丶金钱对人的异化,林辅成的确是闻名天下的意见篓子。

很多人很多人不喜欢他,但他只要活着,代表着大明言路并没有闭塞,用言路不畅丶士人结舌批评朝廷就是错误。

「这…」林辅成没混过官场,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只觉得陛下宽仁,但现在他才理解了那一方小小的官印,居然还有如此的用意。

「你后悔吗?」李贽有些好奇,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林辅成是否后悔自己的行为。

「不后悔,我不说才后悔,我看到了问题,我解决不了,我很急,很急。」林辅成非常确定的说道:「当我知道黄公子就是陛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这个五品的五经博士是真的,陛下让我做这个意见篓子,我看到了问题,就是要说。」

「李兄,松江府是什麽地方?是大明万历维新的桥头堡,是大明经济丶文化十分重要的战场,在这里发生的事儿,如果不加遏制,就会很快风靡南衙,而后是浙江丶湖广,最后是大明全境。」

「没错,我说的具体问题,就是保险,打着保险集资,放贷搞钱庄,这种生意经,一定会在一年之内,从松江府传导到大明全境,甚至有可能会成为和青苗钱一样害人的东西。」

「钱生钱,实在是太快了,而且只要找个经纪买办扛住罪责,就不会有任何的责任需要承担,如果不加遏制,传播的速度会很快很快,在贪婪的诱惑之下,万历维新的所有成果,都会在这种投机行为之下,化为梦幻泡影。」

「本来陛下查抄了任家和楚家的时候,我还以为陛下会下重手整顿,但陛下没有,而姚光启因为只是个外官六品县令,人微言轻,又无法说服陛下。」

「我承认我急了,但我不后悔。」

林辅成知道自己办的事儿,非常的冲动,但他还是要做,出于对陛下的信任,出于对自己理论的完善理解,哪怕殉道也在所不惜,他是名家。

他不是给陛下当官的,是给天下,给万民,当他知道自己不是走后门,是被陛下认可做了五品五经博士的时候,对官为君之分身,名异实同,有了更深的体会。

「真的有那麽夸张吗?」李贽眉头紧锁的说道。

林辅成深吸了口气,看着广阔的海面说道:「你是当官当久了,我是当老百姓当久了,你知道任家在钱庄生意里赚了多少钱吗?三年一百二十万两,两个先帝陵寝了!这一百二十万两白银里,有一百万银,是今年八个月赚到的,你觉得这还不够恐怖吗?」

「就像是雪地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还是任家一个人滚出来的债,日后恐怕还有成千上万个类似的任家一起滚,你想过那个场景吗?」

「别的不说,如果孙克弘没忍住自己的贪心,带着松江远洋商行一起参与其中,一年就能滚出几百倍的规模出来,孙克弘不想吗?他就是不敢,根儿在大明,搞出这麽大的乱子,陛下一定杀他九族,可杀他九族有什麽用?」

「整个松江府,可不是烟花世界,而是债务世界了。」

李贽这才意识到,为何林辅成会急眼了。

「这些个商人,是真的唯利是图,你没有了解这个行当,对这个行当的盈利方式不了解,他们放印子钱,甚至不用这些借钱的人还钱,我的船来了,我不跟你说了。」

「李兄多保重。」林辅成话说了一半,看到了月台上翻滚着他的船号,登船的时间到了,就不能多说了,林辅成的流放有四名缇骑押送,这四名缇骑只负责送到吕宋,至于以后,林辅成只能自生自灭了。

当然陛下说话算话,的确让缇骑送了一封信给国姓正茂,让他多照顾下这个五体不勤的读书人。

「林大师,一路珍重。」李贽气的牙痒痒,这说话说半截,当真是该剪舌头!但人已经去流放了,李贽只好祝福他一路顺风。

林辅成不会被为难,官大一级压死人,京官比外官高两级,而吕宋丶旧港总督府,甚至不是大明腹地,而是海外总督府,林辅成这个京官,到了总督府,只会是座上宾,本身就不是阶下囚,哪有阶下囚还有官印丶冠带的?

李贽很快就会明白,为何林辅成会说,这些放钱的钱庄,甚至都不指望借钱的人还钱,究竟是何意了。

大明皇帝朱翊钧满面寒霜的看着万隆庄里络绎不绝的人群,他的身后是张居正丶戚继光丶陈璘丶王崇古丶王国光和万士和,缇帅赵梦佑罕见的没有在陛下的身边,因为赵梦佑已经将万隆庄全面包围,确保万隆庄内,一只苍蝇都不会走脱。

戚继光在,赵梦佑就可以放心去做事,因为这代表着京营也在。

「林辅成上船了吗?」朱翊钧忽然开口问道。

「现在的时辰,已经离港了。」冯保小心翼翼的说道,面前这位皇爷现在怒气槽已经满了,说话都得小点声,生怕声音大,遭了无妄之灾。

朱翊钧吐了口浊气,平静的说道:「离开了也好,下章吕宋总督府,林辅成的禁令解除了,在外面待个半年就可以随时回到大明腹地,这半年就在外面呆着,也安全。」

张宏急匆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带着几个小黄门,在一个长板上不停地贴着纸张。

「陛下,万隆庄里面的情况,都打听清楚了,看起来有点复杂,容臣为陛下讲解一二。」张宏看长板上的纸张完全贴好,才开口请陛下落座。

朱翊钧坐下后,大明文武大臣们,纷纷坐好,在场除了陛下和张居正之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儿,能让陛下如此冷峻,气氛如此冰冷,肯定有事发生。

「开始吧。」朱翊钧见所有人坐定,开口说道。

张宏俯首领命,看着长板上贴满了的纸张,也是感慨万千,感慨大明发展速度之快。

「任家丶楚家都打着保险的名义,四处以高额回报为竞争手段,进行聚敛,这是之前已经发生并且查明的事儿,上海知县姚光启积极配合稽税院,对松江府所有保庄进行了穿透,把他们真正的控制人查清楚了。」

「保庄,就是经营保险为主的钱庄。」

张宏看向了外面的万隆庄继续说道:「每月初一十五,保庄幕后的东家,就会在面前的万隆庄,进行一次集会,而这次集会,即是集,也是会,这个集肯定要做买卖,买卖的就是欠条或者说债务;而这个会,则是每个月进行一次全面的清点,确定一些规矩。」

朱翊钧点头说道:「先说买卖。」

张宏继续说道:「借钱最怕的是什麽?是借了不还,传统钱庄,最大的弊病就在这里,借了钱出去却收不回来,就是死帐坏帐了,而万隆庄的门槛极高,家里没个二十万两银子,连知道这里都不能,没个五十万两银子,是进不了场的。」

「万隆庄,专门为了解决死帐和坏帐,最初由三个东家牵头,现在这个万隆庄至少有三十个东家。」

「他们将信誉好丶按期还钱的债务,定为了甲级债务,甲级债务的挂单价大概和收益持平;将信誉好丶但经营困难丶只能艰难还钱的债务,定为乙级,乙级债务的挂单价比收益低一些,但还算有得赚;将信誉差丶不能按时还钱的债务,定为丙级,挂单价会折价出售。」

张宏手里有一根长棍,点在了长板之上。

长板上的贴纸,是混进万隆庄的内鬼,抄下来的债务挂单,他一边点,一边说道:「甲级债务其实不多,而且会被哄抢,毕竟利润有保障,偶尔还要竞价才能购入;而乙级的债务最多,这一部分可以讨价还价,而丙级债务不多,但也会有人购买,一般可以七五折就可以购入。」

张宏解释了他贴在长板上的单子,究竟都是什麽。

「这不对啊,这甲级债务,为何要出售呢,留在手里不是能收利息吗?为何要折价卖出去,你看最左边的这些单子,都是甲级,留在手里,利润不是最大化了吗?」王国光眉头紧蹙的看着长板上的单子,有些疑惑的问道。

王国光是极端保守派,朝廷能不欠债绝不欠债,唯一一次欠债,还是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由朝廷牵头发放了一次国债,而后又在燕兴楼把一些分红股权兑了出去,凑齐了绥远开发的资金,那之后,王国光坚决反对负债,皇帝跟他谈负债,他都急眼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