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之后,张居正和戚继光留在了文华殿上,大事开小会,小事开闭门会,大明皇帝和左膀右臂的这个闭门会,主要是确定战争的走向。「陛下,明年年初誓师开拔,臣以为可以让李如松带三个骑营,先走一步,前往九连城,一旦粮草凑齐了,立刻进入干涉,与此同时,水师切断倭寇海上补给。」戚继光站在堪舆图前,告知陛下由讲武学堂制定的第一阶段作战计划。
切断倭寇海上补给,就代表着大明军可以从漫长的海岸线任何一点登陆作战,现在倭寇在半岛之上,如同常山之蛇,制海权的优势,让大明军可以随时将其拦腰斩断。
这麽做,是逼迫倭寇战略收缩,为大明军入朝打开局面。
一种十分霸道而且碾压式的打法,谨慎的戚继光制定如此作战计划的底气,是十三年来的振武,是陛下风雨不断丶日复一日的到北大营操阅军马。
皇帝丶将领丶军兵之间的信任危机,大明皇帝用自己的勤劳和坚毅,给出了一种自上而下的解法,戚继光用上报天子丶下救黔首,给出了自下而上的解法。
正是这两种解法,奠定了大明京营和水师的战无不胜。
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应该谨防这一仗,打成养寇自重和拥兵自重。」
「先生!」朱翊钧有些讶异的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富国强兵是万历元年先生首倡,大明军全饷,也是先生在万历三年推行,万历六年执行的新政。」
振武这件事,可是张居正新政重要部分!现在张居正反而提醒皇帝,防止打成养寇自重的烂仗。
「陛下,振武和防止养寇自重,这不矛盾。」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若是真的打成了养寇自重的烂仗,那就要议和,快速结束战争,绝对不能因为朝鲜,耽误了大明新政的推行。」
「战争现在还没开始,朝廷应该做好一切可能的准备。」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先生所言有理。」
张居正的意思非常明确,不要让朝鲜半岛的局势,拖累大明的发展,打断大明新政的进程,大明利益高于朝鲜利益。
他的话也是一种未虑胜先虑败的慎重,作为决策者,作为大明亿兆瞻仰的皇帝,要保持足够的理智,分得清楚轻重缓急。
朱翊钧对此深表赞同。
中原王朝历代的战略,向来是对北方防守,对西域则是强横时进攻,衰弱时防守,对西南也就是岭南诸国,一般取攻势,而朝鲜半岛,因为战略纵深不深,面积不大,人口稀少,经济落后等诸多方面原因,对中原王朝威胁较小,理当不是战略方向。
可历史往往不讲道理,朝鲜半岛方向,往往会发展成主要战略方向,最终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比如,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三战皆败,最后连隋朝都灭亡了。
而到了唐朝,贞观之治和永徽之治,大唐可谓是世界最强帝国,也用了整整五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才彻底摆平了东北方向战线,唐王朝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受东北线的牵制和拖累,唐在北线对突厥丶薛延陀作战和西线对吐谷浑丶吐蕃丶西突厥作战都受到很大影响,常常陷入战略被动,兵不敷用。
大明正在重开西域,如果走了唐王朝的老路,东北方向的战线,打成了养寇自重的烂仗,大明朝重开西域就成为了镜花水月。
唐初明相房玄龄在弥留之际,给唐太宗李世民留下了遗言: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向使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它日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今无此三条,而坐烦中国,内为前代雪耻,外为新罗报仇,岂非所存者小,所损者大乎?
房玄龄说,陛下威名功德已经足够了,开疆拓土也可以停止了,如果高丽上下有违臣节,就杀了他;侵扰百姓,就灭了他;如果势大威胁大唐,就除了他;可是没有这种危机,拖累大唐,只是为了隋朝雪耻,为了新罗报仇,就是收益小,损失大的行为。
张居正在闭门会的谏言,和房玄龄的遗言,是一致的,不能因为朝鲜半岛的问题,拖累坐烦大明。
而养寇自重的烂仗,就是拖累。
「如果打成烂仗的话,其实也不必要议和,大明京营撤出,大明辽东军进入朝鲜,由李成梁父子负责,养寇自重就养寇自重吧,定期打开邪马台军港的笼门,放一点倭寇入朝,给宁远侯养寇自重杀着玩,也给倭国本土放血,未尝不可,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
可控的养寇自重,一种很无情的玩法。
议和对大明而言,是一个非常耻辱的选择,这种骨鲠,到了崇祯年间,成了一种拖累,崇祯皇帝面对建奴,有意议和,但朝中风力舆论,逼着他不能议和。
朱翊钧思前想后,也不是非要议和,就这麽拖着也未尝不可,反正辽东军本身就搞过养寇自重,大明也要灭倭,战场在朝鲜不在大明,每到这种拼血条的环节,大明的血条就会让敌人绝望。
「啊?」张居正看向了陛下,有些惊疑不定,陛下这番话,当真是冷酷无情,养寇自重的烂仗,居然给倭国放血,而且只要倭寇定期进犯,朝鲜人就会记得被倭寇荼毒的恐惧,有利于大明在朝鲜半岛的统治。
张居正这一辈子,可谓是无所不能的一生,只要他还活着,就没人敢颠覆新政,如果说有哪些遗憾,那就是张居正劝了十三年的仁恕之道,越劝,陛下越是无情。
「臣以为善。」张居正认可了陛下的无情。
戚继光欲言又止,他要是把陛下那一套天花战法告诉张居正,恐怕张居正才会更清楚,劝仁恕的话,陛下是一点都没听进去,戚继光最后没说出来,那是陛下最后兜底的手段,此战,大明不见得赢,但一定不会输。
李如松要带领三个骑营率先出发,先前往辽东,而后前往边境的九连城,等待粮草就位就进入朝鲜义州,大明军开始直接干涉。
李如松再次成为了大明先锋将军。
万历十三年腊月二十五日,朱翊钧来到了北大营武英楼,等待着校场点兵和开拔仪式的进行。
朱翊钧将平倭副将军印端在手里,看着李如松,正色说道:「李如松,尔为大明第一悍将,朕素知尔之勇武,但先锋之责重大,切记不可轻功冒进,大明现在耗得起,万事谋而后定,若是朝鲜王出尔反尔,甚至和倭寇勾结在一起,就退出朝鲜,从长计议。」
「到时候,朕再遣京营,将他们一网打尽便是。」
朱翊钧将平倭副将军印递给了李如松,继续说道:「既接将印,须知肩负万人生死,不可掉以轻心。」
大明皇帝往前凑了凑小声叮嘱道:「戚帅跟咱说,只有参透了胜负乃兵家常事这句话,才能为帅,你到了朝鲜,就好好打,打不过就跑,活着就是赢,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朝廷这头儿,咱给你顶着,不必为朝鲜拼命。」
「啊?」李如松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惊讶,陛下耳提面命的话,居然是让他打不过就跑,不要为朝鲜人拼命,这实在是让他出乎意料之外。
朱翊钧的军事天赋为零,但他看万历朝鲜战争,发现李如松丶陈璘这些悍将,打了一些十分愚蠢的仗,明明可以稍微退一步,然后集结优势兵力,消灭对手,但往往是一步不退,五百人打五万都不肯撤;明明可以减少损失,但就是要拼命;明明有骑兵,却发挥不出自己的机动优势,跟倭寇死磕。
仔细研究就可以知道,这不是悍将们不知兵,或者说不把军兵的命当命,而是大明朝廷不信任这些将领,而是采信朝鲜国王李昖的话,这种偏听偏信,就造成了在前线的将领,哪怕是因为粮草不济动弹不得,也得进兵,不进兵都是罪责,更惶恐怯战丶战败了。
所以,朱翊钧耳提面命就是,不必为朝鲜拼命,他们的国王自己都不把朝鲜人的人命当回事,大明军也要灵活一些。
「这是密喻,你且收好,这就是朕的最高指示,出了事,朕兜着。」朱翊钧将一个密匣交给了李如松,里面是骑缝章盖下的密喻,里面就一句话,就是他说的,不必为朝鲜拼命,敢这麽给承诺,是大明耗得起,兜得住。
大明是天朝上国,最坏的结果也是养寇自重的烂仗。
戚继光站在一旁,本来想说慈不掌兵,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他觉得陛下指示的对,万事都要问一个为什麽,为了父母之邦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前线军兵卸下负担作战,才能更加灵活。
吹角连营,大明北大营的号角声响起,出发的吉时已到,大军准备开拔。
大明皇帝从武英楼里一步步的走到了校场,看向了在校场上云集的骑营,万人队,穿着棉服衣袄,脚上是棉鞋,背上鼓鼓囊囊的军囊里放的是棉被,每个军兵都带着一个毡绒帽。
这顶帽子是大明皇帝朱翊钧的发明,帽子是獭兔皮草制作,这种兔子来自于法兰西,由大明敕封葡萄牙国王安东尼奥,在万历三年引进大明的一种养殖兔,按照安东尼奥所说,獭兔就是兔中之王,其皮毛松软,保暖性极强,而且易于繁殖,肉质十分鲜美。
安东尼奥没有吹牛,獭兔引入大明之后,经过宝歧司的精心培育,成为了大明皇庄里极为重要的皮草来源。
毡绒帽是全皮制作,前沿有硬木板作为支撑,遮挡风雪,而外布护耳有下巴带可固定,可以保护耳朵不被冻伤,而外布护耳的前面有扣,可以保护脸颊,整个外布护耳连带着护颈可以翻折到顶部,即便是春秋天,也不会行动不便。
春秋天是可以冻死人的,气温急速变化,人失温也会被冻死。
这帽子被军兵们起了外号,叫万历帽丶长生帽,每军兵配两顶,每年可领一顶,这是皇恩浩荡,因为一顶纯皮毡绒帽可以用十几年都不坏,爱惜点,一帽传三代都不过分,陛下却每年都给军兵配一顶,以至于北大营的三级学堂里,那些还在读书的孩子,每人都能带着一顶这种帽子。
付出的代价就是每年有数百万只皇庄里的獭兔,会被杀死,而这些兔肉也会成为犒赏三军的大肉之一,而獭兔肉,也被军兵们叫做长生肉。
兔肉很好吃,朱翊钧很喜欢。
这一顶帽子的造价,只要二钱银子,而每个军兵每年的衣丶服丶被的标准是三银,这是十八两额定军饷之外的福利。
「大明军,威武!」朱翊钧没有长篇累牍的演讲,每次出征就只有这一句话。
因为大明军真的威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