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申时行在松江府先乾的,他让松江远洋商行的船东们到府衙,告诉他们,朝廷要对倭寇用兵,战场在朝鲜,陛下把钱粮都花在了驰道丶运河丶开海投资之上,希望船东们稍微表示一下,共度时艰,打赢这一仗。」张居正赶忙解释道。????始作俑者是申时行,申时行要他们表示表示,但没说要表示多少。
连皇家格物院不问世事的朱载堉都知道皇帝没钱,愿意把格物院的五十万银拿出来给陛下用,申时行对大明财政是很清楚的,这次入朝,国帑连老库的存银都准备拿出来了,那可是王国光为大明攒下的最后家当了。
「申时行要船东们认捐,孙克弘就问,是真的要打倭寇吗?孙克弘也怕是朝廷巧立名目。」
「彼时李如松已经率领骑营前往了辽东,一看真的要打倭寇,短短五天,这上海地面就攒出了七十六万银,一百万石的粮,这笔钱粮,年前送到了密州市舶司,渤海海面冰消,现在已经运抵了天津塘沽,点检清楚了。」张居正详细说了下这件事的始末。
松江府募集钱粮,一共持续了五天,要不是申时行停下了,只会更多,因为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件事,松江府衙就直接筹措了足够用的粮草。
「这,为何?」朱翊钧完全没有料到的助力,就这麽突然而然的出现了。
老库的存银都已经点检,准备抬出来了,这看起来暂时不用抬了,这些钱粮够大明军用一年了,朝鲜没凑粮草给大明,而大明势要豪右凑了出来。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嘉靖二十七年以来的倭患,荼毒东南,用松江府势要豪右的话说,那就是:此恨绵绵,血仇一日不报枉为人!」
松江孙氏已经是高门大户了,在倭患之下,他们家就剩下了他们两兄弟,别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年若非罗拱辰星夜驰援,松江府破,松江府什麽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都是倭寇的刀下亡魂罢了。
大明朝廷要灭倭,被倭患荼毒的东南诸省,用真金白银粮草等物,来支持朝廷灭倭,皇帝陛下放心大胆的干,援朝灭倭的帐单,由东南沿海的势要豪右买单!
全面开海十三年,已经形成了一批新的利益实体,这些利益实体就是五大市舶司的远洋商行,以松江远洋商行的实力最强,而且他们都是新贵,说是新贵,是相对于以前以走私为主东南海商的老财的称呼。
新贵们对于纳捐并不抵触,倭患肆虐就只是朝廷的事儿?朝廷远在北衙,皇帝更在深宫,倭患闹起来,受苦的还是东南沿海,百姓逃不掉,势要豪右也逃不掉,管他皇帝老到底想干什麽,真灭倭,新贵们真的肯拿钱出来。
正如那句:此恨绵绵,血仇一日不报枉为人!
万历年间的大明,可没有什麽不得仇倭教育,管控反倭言论的政令,朱翊钧比较认同有限自由,甚至连反帝言论都不怎麽管,还是张太傅看不下去了,才搞出了审查。
林辅成这等逆贼,连万历万历,万家皆戾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喊出来了,也就是以五品五经博士的超级身份跑去吕宋调研种植园。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国帑老库存银,能不动就不动,那可是压箱底的银子了。」王国光喜笑颜开,能灭倭的同时,还能省钱,实在是太棒了!
老库存银动一点,少一点,再存又不知道什麽时候了。
最让王国光意外的就是殷正茂居然也肯以总督府的名义支援。
殷正茂帮场子可不是呐喊助威丶以壮声势,而是支援粮食丶赤铜,以及火药,吕宋总督府深受皇恩,是大明南洋唯一一个可以自己制造褐色火药的地方,十万斤火药,已经是吕宋总督府最后的库存了,东吁莽应里丶国阿总督府丶第乌总督府,都可以放一放,倭寇必须死。
广州的倭患在殷正茂手中平息,当年先帝爷给了殷正茂便宜行事的治权,让他随便干,只要能灭了倭患就行,今天在朝鲜发生的惨剧,在隆庆年间,也曾在殷正茂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过,当年那些悲惨,殷正茂都不敢去回想。
狗屁的柔远人,狗屁的以德服人,狗屁的理性!对于倭寇,进行迅速且持久的报仇,这不是非理性,而是唯一理性的道路。
被倭寇蹬鼻子上脸,不报仇,怎麽好意思说自己的天朝上国!
朱翊钧真的没想过募捐,『我真的有一头牛』的故事总是在反覆上演,申时行也没想到会有这麽多,甚至连认捐都有门槛,知道的晚了,连认捐的资格都没有,他其实就是让松江地面的船东们意思意思,怎麽说陛下的银子都砸在了南衙开海上。
结果,大军行动一年的钱粮,都已经到天津州塘沽了。
万历十四年二月初十,科举开始,十三日,大明军开拔,和马林前往辽东再转战九连城,进入义州不同,这一次,京营十个团营全部坐车抵达了天津州的塘沽,十五日,在塘沽乘船,前往了义州。
(行军简要示意图)
大明京营的步营也不必腿着到朝鲜,而是选择坐车船,相比较长途行军,车船的劳顿几乎等同于没有,随着大明京营一起出发的,还有大明皇帝的恩情,价值二十万银,近四十万石的粮食,二十万束草料,三万担的棉布,以及一千箱的水肥。
在戚继光出发前往义州的同一天,关于松江河漕御史陈君庸的调查也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
「所以,陈君庸的确是一文钱没贪。」朱翊钧在通和宫的龙池旁接见了海瑞,看完了奏疏,对着海瑞说道。
海瑞心平气和的说道:「那是,他的确没有贪墨,但比贪腐更可恨。」
「他的弟弟是南衙棉行商帮的商总,他的亲眷都在商行之中,他的舅舅更是南衙最大的棉纺主,他大舅在江左江右,有五十七家棉纺,本地棉价越低,他家赚的越多,根据臣从松江府稽税院查到的稽税帐本来看,保守估计,他家因为陈君庸这一条政令,赚了七十馀万银。」
海瑞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为什麽要夷三族丶瓜蔓连坐丶要诛九族,陈君庸看起来是乾乾净净,以清廉着称,光查他个人没什麽用,一查他的家人,就是利益相关,他为家里谋取了如此可怕的利润。
皇帝猜的对,陈君庸不乾净,打着为了穷民苦力的幌子,谋求私利。
海瑞继续说道:「陛下,也是松江巡抚申时行仔细盘查后,才明白陈君庸到底做了什麽,为何到松江府的蒙兀儿棉质量差还卖十二文。」
「海岛棉是十六文,大明本地棉的实价是十四文,所有漕运抵达南衙诸府,尤其是抵达松江府的棉花,有四成都要进他们家的私库,然后从私库发卖的价格就是十四文。」
「从行商手里收七文每斤,卖出去十四文,里拐外拐赚了一倍,若是自己织造,又能多赚一笔,是真的生财有道!」
「除了陈君庸之外,还有赵参鲁丶南京户部左侍郎周伯开等一共十四员参与其中。」
「生财有道?下令松江府抓人吧,让南衙缇骑抄家,掘地三尺,只给水不给吃的,先饿个六天,管顿饱饭,再饿六天,朕倒是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扛得住,怎麽吃的就怎麽给朕吐出来。」朱翊钧拿起了奏疏在奏疏上朱批。
怪大明皇帝心狠手辣,变着法儿的折磨这些势要豪右?海瑞觉得怪不得陛下,这棉纺生意,是大宗贸易,是大明海贸的拳头产品,是陛下非常非常在意惠及万民的产业,这产业快速发展的过程中,出现了蛀虫。
就这些事儿,不砰砰的给几拳封建铁拳,这些家伙,一定会变本加厉,大明开海大业,真的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一亿三千万人,每年只能考出100个进士,三年一考,一科就三百个进士额员,这些进士,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哪个不是百万挑一?哪个不是饱读诗书?这十四员不知道一旦出事,就会被朕责罚吗?他们知道,他们不是不怕,他们就是觉得,朝廷不会发现。」
「也的确,就经验而言,朝廷以前根本不管这些。」
朝廷以前不管,可是万历维新已经第十四个年头了,还活在过去,他不死谁死?
海瑞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这都是新政路上必然有的,不算什麽大事儿,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就是,陛下不必为这种生气,跟贱儒置气,那有生不完的气。」
「朕没有失望,有问题才正常,大明这麽大,要是一点问题没有,朕就该反省,是不是言路彻底堵塞,人人结舌了,发展路上,总会遇到坎坷。」朱翊钧知道海瑞在担心他学了道爷摆烂,他反过来安慰海瑞,让海瑞放宽心。
不过是大明再次伟大路上,些许风霜罢了。
万历十四年是万历皇帝怠政的开端,怠政表现为:不郊,不举行郊祭,哪怕是让三公爵大祭司去郊祭都停了;不庙,逢年过节大事不祭祀太庙;不朝,不开朝会,文华殿廷议都不去;不见,辅臣丶廷臣丶朝臣们在皇极殿跪了几天都没见到皇帝;不批,不批阅任何奏疏;不任,不任免官员。
自万历十四年,一直到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大败亏输,万历皇帝才结束了懈怠,开始处理国事,长达三十三年的懈怠,耗尽了大明最后一口气,天下已有陆沉之忧。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海总宪,你是三朝老人,也以骨鲠着称,海总宪以为,咱大明眼下,可曾有朕未曾注意到的心腹大患?」
「有。」海瑞十分肯定的说道:「陛下,这次捐钱捐粮的海商,他们和过去那群土埋到脖子的地主老财不同,他们现在非常的积极,有钱有粮富家翁,一定会想方设法的谋求政治权力,臣以为要对他们谨慎,他们要是正常的培养士子入仕,就不要多加干涉,如若不然,就得狠揍一顿。」
「比如这个陈君庸,他就是不是出自乡贤缙绅,势要豪右,而是新兴的商贾之家。」
海瑞不希望皇帝只看到了新贵积极的一面,而看不到他们的另外一面,作为大明江山社稷的一部分,谋求政治权力这没问题,但要通过不正当手段搞特权,那就别怪朝廷心狠手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