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唐志翰的发妻刘氏呢,把整个府里内外都换成了自己的人,这久而久之,就更没人提了。」
王国光眉头紧蹙的说道:「那这刑部的奏疏里,怎麽是刘氏把唐志翰给告了?而且漳州府知府卢承还要判他有罪?这说不通啊!」
案子最焦灼的地方来了,无论怎麽看,这唐志翰都是受害者,而且被打成了那副模样,唐志翰反而成了罪人!
这漳州府知府卢承是收了多少银子,才昧着良心做出了这等判罚!
王崇古揣着手说道:「啧啧,要不说这最毒妇人心呢。」
「这刘氏去年春天,就谎骗唐志翰假和离了,因为督饷馆有定,为了开发鸡笼岛,在鸡笼岛新开木坊减一半的抽分税,这本来是鼓励闽地商人前往鸡笼岛开发新的木坊,更多的供给造船厂木材,而且开发鸡笼岛。」
「这刘氏就以这减税为由,好说歹说和唐志翰和离了,这唐志翰也不疑有他,就把家里的买卖,都过到了刘氏的名下,新开的木坊倒是享受到了政策,税的确优惠了,但唐志翰可谓是身无分文。」
「这刘氏和唐志翰和离后,立刻就跟那来往了十几年的奸夫结了婚,有衙门的婚书,有三媒六聘。」
「唐志翰又要银子做生意,又要银子给援朝抗倭认捐,这府里没银子,这刘氏一不做二不休,就约了奸夫,上演了一出捉奸捉双的戏码,这捉奸捉双,证据确凿,按大明律,打死勿论,若非这唐志翰跑船,练就了一把子力气,这被打死也是活该了。」
万士和伸出手,愣愣的说道:「不是?!等会儿,大司寇,让我捋一捋,这苦主唐志翰,一无所有也就罢了,怎麽成奸夫了?」
唐志翰从丈夫到奸夫的身份转变,就是中了刘氏精心设计的圈套,到最后差点就被打死了,这刘氏堪称是潘金莲在世,而且相比较潘金莲鸩杀武大郎的戏码,这刘氏更加歹毒的就在于,唐志翰坐实了自己奸夫身份,差一点就被合法的打死了!
唐志翰的父母在当年倭患之中被杀,唐志翰有一个弟弟饿死,他们唐家连个亲戚也没有,所以,唐志翰得亏是跑船时候练就了一身铁打的功夫,心惊胆战的唐志翰直接跑进了府衙避难,别的地方他都不敢去,连生死兄弟他都信不过。
这就是为何这个案子闹到了朝廷这里的原因,除了金额巨大,影响恶劣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按着大明律而言,唐志翰该死,他是奸夫,所有人都知道他冤,按律法而言也该死。
整个漳州府地面,全都知道他们老唐家是怎麽发家的,这唐志翰也算是传奇人物,这刘氏是唐志翰的妻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以前人人都羡慕这刘氏运气好,嫁给了唐志翰,现在,人人都见到了把家里的银子全都交给婆娘的结果,人人都在等着朝廷的判罚。
漳州府知府卢承,虽然按着律法给了判决,但最终还是大理寺丶刑部过问,真的死板教条的按着律法去判,大明律,才是天大的笑话。
潘金莲被骂了那麽多年,和这刘氏一比,就像是白莲花一样。
王崇古坐直了身子说道:「这件事不算完呢,唐志翰这档子事一出,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别说漳州府了,就连几个市舶司的海商们,都开始自己查问银钱,这不查不知道,五个市舶司,至少有七个资产过二十万银的海商,差点被掏空了。」
「这江南势要豪右们,把银子都直接放进了各市舶司的会同馆驿,换成了承兑汇票,家里的帐,以前归婆娘管,归帐房管,现在都给了各地的会计们,交叉管理,生怕步了这唐志翰的后尘,丢人丢钱也就罢了,命也丢了,那就不值当了。」
刘氏以一己之力,强力推动了大明财务制度建设,甚至连稽税院稽税,都变得轻松了许多,这不是朝廷推动的,是这些个势要豪右富商巨贾自己四处找审计,五个市舶司的会同馆驿,只能勉为其难,相继推出了审计业务。
朝廷拢共就要6%的税,这刘氏不仅要钱,她还要命!
而且这还不是个个案,现在自查跑到衙门喊冤的就有七个之多。
「这案子,不能简单草草了事,我的意见是,这案子查问清楚,把相关案犯押解入京来看。」张居正慎重的做出了决定,送到京堂来过堂,把事情彻底弄清楚,再做处置。
一来兹事体大,这些海商都是新兴资产阶级,处理不好,离心离德,而且唐志翰可不是普通人,他是由户部直接任命的月港远洋商行商总,唐志翰手下有超过七百条船,主要来往大黑沟运送木材;
二来,则是为了律法真正的公平公正,不能为了嫌麻烦,就糊弄了事,白银大量流入大明,要完善律法,推动法律制度建设。
无论如何,这个案子,不能在漳州判罚,否则引发动荡,他这个首辅罪责难逃。
人在御书房的朱翊钧,收到了奏疏,看着这两个案。
对于第一个案子,这二十七个扛着龙旗大纛巧立名目丶苛捐杂税丶朘剥百姓的酷吏,朱翊钧给予了严厉的惩罚,除了杀头之外,就是剥皮揎草。
这不是贪多少的问题,而是为了地方稳定,面对这种问题,朱翊钧没啥好办法,直接请大诰出来,虽然残暴,但是有效。
朱翊钧是不怕挨骂的,他倒是无所谓骂名谁来担,忠顺夫人不肯,那他就来担。
对于第二个案子,朱翊钧显得格外的迷茫。
「冯大伴啊,这个唐志翰是个好男人吧,他连个外室都没养吧?养了吗?」朱翊钧不确定的问道。
「陛下,漳州府对唐志翰进行了全面的调查,的确没养,甚至出海都不嫖,生怕带了什麽病回去,没有外室,也没有外室子,倒是这个奸夫,拿着刘氏的钱,养了两个外室,正闹腾呢。」冯保立刻回答道,冯保从刑部全面了解了该案。
朱翊钧拿着奏疏继续问道:「那有婆媳矛盾吗?这婆媳矛盾皇家都有,这民间自然也是,这闹的厉害吗?」
冯保立刻说道:「唐志翰父母都死在了倭患之中,唐志翰那个村,被屠了个乾净,没有什麽族叔,他们兄弟二人也是躲在粪坑里,才侥幸活了下来,弟弟三岁,没过多久就饿死了。」
「唐志翰是因为要给朝廷认捐银子抗倭,才发现银子没了,刘氏才一不做二不休的要杀了唐志翰,永绝后患,是这样吗?」朱翊钧又问。
冯保确信的说道:「唐志翰一听朝廷要灭倭,就到府衙问了,漳州府知府卢承奏闻,当时唐志翰说:父母血仇不报,枉为人子,恨自己力衰,入不了水师丶京营,愿倾尽家财支援,这是国雠家恨,当然要报,结果回去时候,才知道府里没钱了。」
卢承的奏疏里,写这唐志翰顶天立地大丈夫,忽然听说朝廷真的要灭倭,哭的跟泪人一样。
「陛下,臣从这北镇抚司了解到,这唐志翰的船队还配合吕宋总督府丶松江镇水师剿过几次海寇,运粮运银运火药,从无差池。」冯保补充了一些细节,唐志翰能混到漳州府第一首富的位置,也是八面玲珑,算是哪哪都有人脉。
「这唐志翰不嫖,可赌丶抽?就是赌钱,或者抽阿片?常年在海外,那达沃城,可是有不少大烟馆。」朱翊钧想到了一个可能。
「赌没有,这唐志翰的生意很乾净,应该也没有抽大烟,唐志翰投奔府衙寻求庇护,被收押四个月了,若是有抽大烟,漳州地方,自然不敢欺瞒朝廷,而且唐志翰要是抽了,那身体亏空了,根本不可能在中了圈套被人围殴之下,还能脱身,臣以为没有。」冯保没有搜集到这方面情报,说了自己的猜测。
「为什麽?唐志翰无论怎麽看,都是个好人吧,为什麽,他现在反倒成了奸夫了?」朱翊钧愣愣的问道。
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目前收到的消息,从各方面来看,就一个原因,刘氏嫌这个唐志翰,太老实了。」冯保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别的原因,唐志翰一心扑在了事业上,一个渔村出身的汉子,根本不懂什麽风花雪月,自然是无趣的很,这唐志翰钱越赚越多,那刘氏开了眼界,自然就有点飘飘然了,依靠着唐志翰的信任,做到了这些事。
「老实?老实就该被欺负吗?!」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对着冯保说道:「全都拿到京师来问,这事,朕私以为唐志翰无罪,立刻下章漳州府,必要时,海防巡检帮忙地方查问,务必把事情完全搞清楚!」
四月十七日,一应案犯,就被押解入了京堂,海防巡检甚至调动了水翼帆船,把一应案犯紧急送往了京师。
元辅丶次辅在案犯进京后,立刻来到了通和宫御书房觐见陛下。
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臣问了申时行,这海商因为在海上搏命,所以这船长和水手们,都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在海上,船沉了全都死定了,这个唐志翰很讲义气,手下这七百条船,近两千水手,船上的船长丶副手丶大把头们全都是拜把子的兄弟,这个情况,和内地商贾的夥计是完全不同的。」
这年头在海上做生意,和地面上做生意完全不同,随时随地都要卖命的买卖,尤其是当初倭患还没彻底消停的时候,跟倭国的船见了面就是生死斗,而现在唐志翰被拿到了京师,当初历经生死磨难的兄弟们,都看着朝廷的决议。
「去年冬,过年前,会船典礼上,这刘氏仍然以唐志翰妻子身份参加了会船,会船要选船丶水试丶普船丶祭妈祖丶赛船丶送头蒿丶宴饮丶唱夜戏,刘氏都是大嫂的身份。」王崇古补充了细节,不是唐志翰眼瞎心盲,实在是这刘氏太坏。
「二位的意思是,这事儿处置不好,恐怕会闹出官逼民反的丑剧来?」朱翊钧询问着。
「臣的确是这个意思,这也是以前朝廷不肯开海的原因,这些海商从商到匪,只在一念之间,而且很多本身也是匪,都是草莽,若是唐志翰真的错了,或者欺辱良家,被人家丈夫打死了,这事儿是他咎由自取,这些海上搏命的水手,认死理。」张居正非常明确的回答了陛下这个问题。
处理不慎,就会官逼民反,唐志翰淫辱他人妻子被杀了,这些草莽水手,也就认了,可是在自己家丶自己婆娘肚皮上,差点被打死,按律法还要处死。
那这理儿,无论如何都不能这麽讲。
到时候真的闹出海寇来,非同小可,大明水师当然剿的动,可唐志翰的船队,当初帮着大明水师剿过海寇,这船队水手也被当水寇给剿了,这于理亦不合。
「其中是非曲折,从各方面调查来看,唐志翰冤,而且非常冤,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会船时,众弟兄还一口一个大哥大嫂过年好,二十五日,大哥就成了奸夫。」王崇古也不是给刘氏扣帽子,直接拿出了漳州府丶海防巡检丶稽税院稽税帐目等相关证据进行证明,在二十五日之前,唐志翰和刘氏,仍然是事实夫妻。
朱翊钧面色严肃的问道:「次辅以为如何处置?」
王崇古立刻说道:「先稽税,假夫妻假和离,骗了优惠税率,这事儿得稽税,定性为真夫妻,再论其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