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修缮是天顺七年黄河水灾,周王府被淹,那一次修缮之后,就再也没修过了。”铁林军放天使入了城门。
李佑恭刚刚走过萧墙,就是外城墙的午门,走到龙亭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喊声:“是天使来了吗?天使终于来了!”
李佑恭抬头一看,看到了内城城墙上端礼门五凤楼上有一个身影。
穿着衮服的周王,挥了挥手,而后一溜烟的跑下了五凤楼,消失在城墙之上。
大明的藩禁不是禁外城,而是内城,也就是说,藩王就藩后,无诏不得出内城城门,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迈过轻则申饬,动辄凤阳高墙禁锢,朱载堉的父亲郑王朱厚烷上奏说了道爷玄修之事,就被扔到了高墙内一关就是十五年。
内城城门缓缓打开,李佑恭走了进去。
已经老迈的周王朱在铤等李佑恭踏入了端礼门后,一把拉住了李佑恭急切的问道:“陛下终于想起我们藩王来了?那郑王老小子,就仗着自己有个好儿子,就能比我们这帮老骨头早日逃出禁锢!咱们什么时候出发?现在马上?”
遛狗、耍鸟、斗蛐蛐、捧戏子!这样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朱在铤老迈,带着周王世子,那真的是满心满念的期盼,这副诚心诚意的样子,不似作伪。
“今天就出发吧,一刻也不要耽误了,快快快。”周王朱在铤还在催促。
李佑恭也被这种热情搞得有点蒙,总督凌云翼在外面搞围城,结果王府内,却是如此急切的想要迁藩,到底是谁在主张迁藩入京?
李佑恭只好对着朱在铤说道:“周王接旨。”
朱在铤这才一拍脑门说道:“啊,忘了这茬,接旨接旨。”
旨意很长很长,朱翊钧将为何要迁藩说的非常清楚,主要是人地矛盾,再不迁藩,这些个地方乡贤缙绅诡寄王府,大明长此以往就亡国了,一损俱损,大明亡了,宗藩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云云,圣旨里讲矛盾,但周王根本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何时迁徙。
当听说还要准备三日的时候,周王显然有点失望。
“没事,没事,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等三日也不是不行,可以等。”朱在铤后抓着儿子朱肃溱说道:“儿啊,再等三日,我们就出去了。”
“爹,外面真的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车吗?”二十岁的朱肃溱,有些迷茫的说道。
朱在铤有点迷茫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啊。”
“我和你一样,打小我就生活在王宫里,就这么点地方,从没出去过,你爷爷也是,你爷爷的爷爷也是,我们在这王府里,待了一代又一代,外面什么样,伱爷爷也没告诉我。”
李佑恭听得眼皮子直跳!
他终于知道了周王为何如此急切了!
这生生世世出生在这里,只有到死的那一天才会走出这道端礼门,生生世世皆是如此,这哪里是个王府,分明就是个囚笼,他们生生世世生活的地方,就只是这四门之内。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但朱在铤和朱肃溱他们的社会关系,就仅仅局限在这个四方城里,社会关系不是简单,而是与世隔绝,佃户们、奴仆们生生世世都是奴仆,而这些亲王府们,世世代代和外面与世隔绝。
朱肃溱十分确信的说道:“想来是的,我听入宫的宫婢们说,外面真的有很多人,很多车。”
皇帝那头担心藩王造反,藩王这头担心皇帝出尔反尔,说好迁藩入京,忽然就不迁了,这左等右等,终于在年后等到了陛下的怜悯。
那郑王老小子上奏骂道爷玄修,被关到了高墙之内,至少还算出了趟远门,去了趟凤阳,可周王府自从永乐年间再设周府后,生生世世都不再出门了,关到高墙和在王宫有什么区别吗?似乎没什么两样。
李佑恭出了王府,和凌云翼说明了一下情况,凌云翼也是一脸的茫然。
换位思考,其实很难很难做到,皇帝、张居正、凌云翼、李佑恭,朝廷到地方,都担心王府不肯回京,但殊不知,大明这藩禁,禁止出内城门的可怕。
哪怕是此番入京前途未卜,也不知道皇帝会有什么动作,但还是愿意出去,至少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不算遗憾了,对于朱在铤和朱肃溱而言,他们首先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大明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都在王府内,终其一生,对于他们而言,大明的存在都是道听途说,他们没有看到了山、没有看到过大江大河,书里面一切的一切,对于朱在铤后和朱肃溱而言,都只是书里的文字和别人的话。
满头白发的周王,一辈子见过的大明,还没两岁的朱常治看到的多,朱常治经常趴在车驾的窗户上问东问西,跟个十万个为什么一样。
大明真的存在吗?
当车驾缓缓驶出了周王府的时候,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是存在的,车驾驶过开封府的大街时,街上全都是人,大明是存在的;当经过黄河的时候,看到初春还结冰的黄河,大明是存在的;看到了太行山在远方的时候,他们第一次见到了山,大明是存在的。
大明是真的,皇帝也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河南地面藩王入京的车驾,在正月二十七日驶入了京师,直接去了十王城。
十王城仍然有藩禁,不过是十王城藩禁,王城内不做禁止,而且有合理理由,也可以申请出王城前往地方。
“所以说,迁藩令,对于大明宗室而言,也是废除贱奴籍吗?这是宗室的自由吗?”朱翊钧看着长长的车驾驶入十王城的时候,有些愣愣的问道。
十王城和北大营紧邻,朱翊钧是站在北大营看着藩王入京的,之前藩王们反复表示自己支持朝廷政令,朱翊钧都不怎么相信,直到现在,朱翊钧终于信了。
虽然失去了封地,但获得了自由,这个代价对于所有藩王都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在这之前,对于所有藩王而言,封地也是虚妄的,他们用不存在的东西,交换到了一定的自由。
即便是这个自由的条条框框限制很多很多,但仍然是自由。
“当初侯于赵有本奏疏,说是郡王以下准许自谋生路,今日此情此景,再想想侯于赵提出来的办法,果然政令能够执行下去是有原因的,侯于赵还是有些东西的。”朱翊钧想起了万历元年侯于赵与人逆行的故事来。
冯保摇头说道:“那时候侯于赵也就是急中生智,他只是歪打正着了而已,那时候的他没有实践的经验,是妙笔偶得。”
能说文臣坏话的时候,冯保绝不说好话,他其实可以说侯于赵天资过人,有赤诚之心,所以才会有奇思妙想,但是他没有,他基于实际,说侯于赵当初没有实践经验,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现在的侯于赵已经是辽东巡抚了,辽东都司升为一级行政区布政司正在有序进行之中,李成梁全程保持了高度配合,李成梁就想着自己干到死,儿子李如松领着京营,再给他们老李家拼个公爵出来。
当年英国公就是这样的路数,张辅的父亲死在了靖难中,张辅因此封侯,而后张辅立功无数,成为英国公,放着大好的前程,放着封公的野望,放着世袭罔替不要,非要当野人王,李成梁还没那么拎不清。
“走,去十王城看看。”朱翊钧动心起念,打算去十王城看看。
十王城的格局和北土城不同,十王城是一个不规则的棱堡,护城河只有沟渠没有水,驻守十王城的是京营的锐卒,而十王城内,是以八卦为格局,外八卦,内两仪,郡王及以下住在外八卦,而亲王则住在内两仪之内。
朱翊钧的到来其实有点突然,也造成了一定的困扰,河南地面五王齐聚十王城内,正是收拾的时候,朱翊钧到来,所有人都得放下手头的事儿,到陛下这里来见礼。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五位亲王带着诸多郡王见礼。
朱翊钧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免礼,免礼,周王,你对这十王城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朱在铤连连点头说道:“那房间的柱子,比石头都硬,长史告诉臣,这东西不会塌,不会塌好啊,而且窗明几净,窗上带着玻璃,好的很,好得很。”
几个藩王都陈述了自己满意的理由,各有各的满意,有的满意居住环境,有的满意学堂,有的满意下人们变得恭敬,有的满意终于不用再为柴米油盐头疼。
下人们变得恭敬,这一点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因为他们在入京之前,下人们可谓是胆大包天,反正藩王们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现在到了京师就不同了。
朱翊钧让藩王下去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他在十王城四处转了转,不得不说,王崇古督办的鼎建大工,是真的强,整个十王城建的恢弘大气,甚至比朱翊钧的通和宫都气派几分。
十王城外,就是大明的皇家理工学院,明日就是理工学院正式开学的日子。
相比较迁藩令的顺利执行,皇家理工学院的招生,就显得不那么顺利了,本来定在十六日开学,也拖到了二十四日。
主要是隶属问题,国子监的祭酒希望将皇家理工学院纳入礼部的监管之中,也就是皇家理工学院和国子监并设,或者更加明确的说,皇家理工学院改名大明理工学院。
皇家格物院是研究院,是皇帝的私器,理工学院是个学舍,是公器。
这引发了一些争议,但朱翊钧最后还是非常强硬的,没有将其和国子监并列隶属礼部,而是隶属于内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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