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 来自天运的考验(1 / 2)

“这个可以解释很多的问题。”朱载堉说道:“比如,倭国和大明辽东处于同一维度,为何更加暖和的原因。”

大明皇家格物院的核心理念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而立身之本是郭守敬郭神仙的‘历之本在于测验,而测验之器莫先仪表’,进行实际的、长期的观测和绘测为实践主题去修订历法,最终由对历法的研究,拓展到对万物无穷之理的研究。

自从大明从郭守敬的旧案里翻出了关于纬度的讨论,也就是天北极出地角度的观测之后,一个长久的困惑,一直困扰着大明朝的五经博士们,这些五经博士里除了朱载堉、邢云路、焦竑、张嗣文、黄子复、李开芳之外,还有王泮、王多栉、赵可怀、王佐、吴中明、郭子章、冯应京等等五经博士。

这个问题就是明明是同一纬度,大明的绥远、辽东地方,就会更加寒冷,冬日里的风雪会更大,无霜期更短,结霜日来的更早,这让五经博士们极为困惑。

最开始的时候,五经博士们认为是位于漠北上空的冷空气团、和海洋中广泛存在的暖流共同作用下导致的结果。

“在长崎,是可以种椰子树的,但是在相同纬度的南京、松江府等地,椰子树决计无法种植。”朱载堉极为感慨的说道:“只有漠北冷气和大洋暖流,这两种原因,还不足以完美的解释,倭国比辽东更暖和的原因。”

“对水的加热的研究,我们发现了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巨大水体。”

“陛下以为,地球的热量来源是什么?”

“太阳啊,日出开始升温,日落开始降温,很显然,大明的热量主要来自于太阳。”朱翊钧立刻说道。

“大臣们没有丝毫的恭顺之心,就不能把国事完全处置好,让陛下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格物之道上吗!”朱载堉听完由衷的说道,怒骂了群臣不给力,让陛下把精力浪费在了国事之上,没有更多的精力参与到对人类认知边界探索这件事上。

对认知边界,无穷之理的探索,是一個互相印证、循环渐进的方式,而不是囊锥露颖的方式,在认知边界上破开一个大洞,一路向前,而是这里突破一点,那里突破一点,然后不断的将认知边界扩大。

而对于陛下这种什么都懂一点的人才,格物院是极为渴望的。

“那不是怠政了吗?”朱翊钧笑着说道:“皇叔继续说。”

朱载堉拨动着手中略微有些倾斜的地球仪,由衷的说道:“我们之前说到了比热,水为1的话,那泥土的比热是0.2,也就是说水能够容纳和释放的热量是泥土的五倍。”

“而倭国拥有巨大的水体,广阔的沧溟宗太平洋,这就造成了倭国现在更加温暖的现实,水体在炎热的时候,蒸发吸收更多的热量,在寒冷的时候,释放更多的热量,整体温差会更小。”

“再加上洋流之下,来自赤道的暖流不断流过,就更加让倭国的气候变得温暖了。”

“所以,没有巨大水体的辽东、绥远更冷,而有巨大水体的倭国更加暖和。”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说道:“汤婆子?”

汤婆子,大明的热水袋,不过多数都是铜锡制作,自唐时就已经普遍存在了,放到被窝里可以取暖,朱载堉讲的其实不复杂,就是倭国拥有一个因为洋流存在,不断加热的巨大汤婆子太平洋,所以,倭国更加暖和。

朱载堉被狠狠的噎了下,思索了下说道:“陛下圣明啊!”

陛下的比喻通俗易懂,他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用更加明确的实验,去验证自己的猜想,去解释这个问题。

巨大水体的存在,就是保证气候不会剧烈波动的必要生存条件,如果地球没有这么多的水体,而都是土地,地球白天和夜晚的温差波动会增加五倍,这是何等恐怖的场景,皇家格物院根本不敢去设想。

“我们发现,水厚德载物,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难找到比水比热容更高的物质了。”朱载堉感慨万千的说道。

水在物理意义上的厚德载物。

比热容可以解释很多的问题,比如格物院改良了温度计,选择了使用水银,而不是之前的酒精,比如煤的热量计算,都是以一个标准单位的水进行衡量,对于煤质量的好坏,又有了新的定义。

这也是度数旁通的一部分,万历维新的生产,在度数旁通的影响下,已经有了精密度量的概念,万事万物都进行了数学上的定义,这样变得更加规范了起来。

“草原在永乐年间起开始变冷,从当初还有开平卫,和鞑靼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一百七十年里,归化城附近的无霜期,从平均102天缩短到了现在平均只有81天左右的时间,风吹草地见牛羊的模样,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大部分时间都是百草枯黄、冰天雪地的景象。”朱载堉面色凝重的说道:“我们正在经历一个巨大的考验。”

“来自天运的考验。”

“81天的无霜期啊,这生产时间真的太短了,游牧的方式,人根本没办法在这段时间,创造出足够满足一年所需的生活所必须的物质来。”

天运,是大明对于气候变化的一个总体称呼,这是自皇家格物院建立以来,一直在进行的一个课题,而朱载堉所言的天运的考验,就是后世常说的小冰川时代。

身处于这个时代的人们,在皇家格物院成立并且开始研究之前,对气候变迁造成的影响,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清晰的认知。

而现在,皇家格物院的研究,提供了一个详细的研究,表明了气候对大明的考验在加剧。

大明小冰川士气,全球平均气温低了2°,这看起来不多,但其实因为地球是个水球的缘故,小冰川时代对于沿海地区的影响并不是特别的剧烈,但是对于绥远、辽东、陕西等地而言,就是天灾,寒冬末日一样的天灾。

“因为水的厚德载物,越是远离巨大水体,温度的变化就会越大,伴随着降温,就是土地荒漠化的加剧。”朱载堉开始讲解其中的逻辑。

其实很简单。

降温意味着东南暖湿的信风时间变短,这就导致了降水量急速降低,伴随着无霜期的时间必然变短,水草变得不再丰茂、生产生活的成本加剧,为了生存不得不养更多的牛羊来帮助迁徙,漫长的百草枯黄时间和剧烈的大风带走了土壤,让土地荒漠,生产生活成本进一步的加剧。

小冰川时代,让本不富裕的草原,雪上加霜。

“所以,开海是唯一能够抗住天运考验的办法。”朱载堉颇为振奋的说道:“其实在我们研究了水的比热容,得到大明的气温在一百七十年的时间不断下降,而且还会继续下降的时候,所有的五经博士,就只有一种绝望的情绪。”

“但是很快,我们就查阅万历元年至万历十一年开海至今,粮食过市舶司都饷馆的数据,让我们振奋的是,开海粮食的入关,能够抵挡住天运考验下造成的粮食减产!”

朱翊钧摇头说道:“皇叔,有没有考虑到人口增加的因素呢?”

“嗯?!”朱载堉面色一变,他愣了许久许久,才摇头说道:“没有,这…”

朱翊钧是极为擅长泼冷水的,当头给朱载堉的唯开海论泼了一头冷水,让朱载堉冷静了下来。

按照人口三十年翻一倍的大概模型,万历三十二年,最晚到万历四十年的时候,大明的人口将会增加到2.4亿左右,但是恶劣的气候,并没有结束的征兆,人口的增加、天气变得更加恶劣,这似乎成了一个无解的、令人绝望的困局。

“所以,皇家格物院任重而道远。”朱翊钧倒是极为乐观的说道:“生命自然会找到出路,这是《天演论》里极为重要的一个成果,作为朝廷,如果不想被百姓所抛弃,就得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大秦帝国在统一了六国之后,依旧不给老秦人向下分配利益,最终导致了老秦人抛弃了大秦朝,选择了拥抱刘邦,老秦人在刘邦的带领下,又打了一遍天下。

这就是基本逻辑,无法满足百姓的需求,大明朝廷就会被抛弃,作为皇帝,朱翊钧的第一责任就是维持国朝的持续存在,结果再坏,也不过是歪脖树下一根绳罢了。

朱翊钧对此早就做好了准备。

“水肥的结果不及预期。”朱载堉又奏闻了一个让人悲伤的消息,就是水肥的出现,的确起到了增产作用,但也是数量级的增加,并非指数级的增加。

人口数增长是指数级的膨胀,粮食的增产,仍然只是数量级,对于粮食安全的焦虑,没有随着水肥的出现而彻底解决。

因为新的问题出现了:伏倒。

万历十一年一共三十万亩田的水肥实验田,这些试验田,分别做了堆肥、贫肥、半肥、足肥和丰肥进行了大规模的实验,结果就是在水利灌溉几乎没有区别的情况下,水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那么的厉害。

半肥的情况下,也就和堆肥差不了太多,足肥的产量还不如半肥和丰肥。

足肥的结果就是麦秧过高、过大,反而不结穗,半人高、甚至一人高的麦苗,麦穗小而瘪,并且因为长得太高,风一吹遍地都是伏倒,这可把负责这些田亩的农户给急坏了,足肥的麦苗比人还高,着实是预料之外的问题。

而宝岐司的农学博士,也是焦头烂额,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半肥和堆肥产量相当,足肥的结果是麦苗长的实在是太高了,秆又细又高,麦子又瘪又小、快到收获季节时大面积的伏倒,这些‘怪麦’,让农学博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足肥之下,非但没有增产,反而减产了,收成只有半肥的五分之一。

至于丰肥,结果就是烧苗,麦苗压根就没有机会长大。

作为一个农夫,朱翊钧太清楚这种感觉了,辛苦奔波,到了收获的时候,却是这个结果,任何一个农夫都会痛心不已。

而宝岐司给出的办法,仍然是足肥种植,而且是大面积足肥的试验田里,去寻找在足肥的情况下,依旧矮小的单株进行培育移植,再经过各种育种的手段,培育出在足肥状态下仍然能够长得矮、麦穗饱满而且产量高的种子来。

育种试验一次,就要一年,只有多年种植和孜孜不倦的培育,最终才有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当然也有可能,忙忙碌碌数年期望皆成空。

朱翊钧为了帮扶宝岐司,甚至下诏在世界各地寻找矮小小麦,帮助宝岐司选育良种,只要验证之后,每一种矮小麦种,都会得到五千银的赏赐。

选育出良种后,再进行推广,又是以五年、十年为单位去计算。

这是一场不知道是否能够达到彼岸的旅行,而且一路荆棘遍地,但所有出发的人,并没有任何的犹豫,哪怕现在无法完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终有一天,能够完成。

这就是对历史负责这种文化惯性的好处,一旦开始,将时间线拉长到百年、千年的长度,最终都会得到回应,这是独属于历史长河的浪漫,当年诸葛亮走了一生,都没有从成都走到长安,现在已经变成了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