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进入雨季, 细碎的雨丝从早落到晚,淅淅沥沥。今日又是一个雨天, 天上的云灰蒙蒙堆积着,万佛之都笼罩在无垠天水中,高低错落的佛塔被雨水洗得黑亮。
佛塔上的金铎声穿过雨幕,叮铃,叮铃,延绵不绝传入万家。
裴纪安收了伞, 从外面回来。裴府的下人见了,连忙追上来道:“大郎君,您回来了。奴才这就去通报老夫人。”
“不必了。”裴纪安拦住下人, 整个人看起来倦怠极了, “你们都退下吧, 我一个人静静。”
下人看出来大郎君心情不好, 他们不敢再说, 行礼后退下。
裴纪安漫步在曲折的长廊中,外面雨声沥沥, 裴纪安的心情也如雨幕一样, 灰暗,阴沉。
他重生以来似乎很容易感到心累,少有快乐的时候。他想要改变局面,想要改变前世的悲剧,可是一直力不从心。
刚重生时, 他见到死而又生的亲人, 见到尚未分崩离析的裴家, 感动的无以复加。他一边陪伴家人, 一边下定决心改变历史, 阻止天后登基。他明明用尽了所有努力,却一无所获。
最开始他想潜移默化,徐徐图之,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警醒皇帝、李善,揭露天后的狼子野心。裴纪安借助父亲的帮助,如愿成了皇帝身边的近臣。他提醒过皇帝很多次,借古喻今、化用前人、鬼神之言,他都试过,但是皇帝不信。
这其实很正常,裴纪安对皇帝来说只是一个熟人家的孩子,而天后却是他相伴二十年的妻子,皇帝会信谁,委实不需要犹豫。有时候裴纪安说的明显了,皇帝还会面露不悦。在皇帝看来,裴纪安说这些话,无非是看不惯皇帝把权力分给天后,截断了世家的利益。裴纪安没办法,只能收敛起来,再找机会。
结果,他这一等,就再也没有找到时机。
去年七月,李善提议让李朝歌和亲,裴纪安听到后,不管不顾为李朝歌说话,还退了他和李常乐的亲事。裴纪安从不后悔这个决定,他进宫之前,早就想过李朝歌可能不会接受,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他对不起李朝歌,也对不起李常乐,他都认,但是前世他认不清自己感情,糊涂了一辈子,这一世他不想再糊涂下去了。
即便自毁前程,失去李常乐,还和李朝歌决裂,一切鸡飞蛋打,裴纪安依然无怨无悔。这是他心中难得的安宁,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谁,怎么能再继续和李常乐成亲。李朝歌不原谅他是李朝歌的事,但裴纪安拒绝所有婚约,推开其他女人,却是裴纪安的事。
裴纪安不后悔,但他不得不面对一个连环反应,那就是他失宠于御前。
皇帝再也不信任裴纪安了,后面天后找到机会,把裴纪安调离御前,打发到一个清贵但是见不到皇帝的职位上。
天后耳目众多,裴纪安屡次说天后擅权,天后怎么会不知道?皇帝失望,天后防备,家族生乱,裴纪安阻碍天后登基的目标越来越远,他眼睁睁看着太子重病,太子妃卢氏生死不明,皇帝不理朝政,一切回归到和前世一样的轨迹上。
是啊,天后能上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皇帝和太子身体不好。这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事情,仅凭裴纪安一人,拿什么和历史潮流抗衡?
到了今年初春,李善病逝,皇帝一病不起,局势已经和前世一模一样。裴纪安放弃了,现在他就算跑到皇帝跟前,直接和皇帝大喊天后有不轨之心,她想要废帝自立也无济于事了。
以一人之力想要改变国家大势,委实螳臂当车,政治是许多因素叠合的结果,裴纪安就算改变了裴家,也改变不了其他人。更别说,裴纪安连裴相都说服不了。
裴相根本不信天后会称帝。在裴相看来,一个女人怎么会有称帝的心思呢?天后诚然狠辣了些,擅
权了些,但也只是一介女流。她对萧淑妃、王皇后狠毒很正常,但李善、李怀都是她的儿子,一个母亲,怎么会对儿子做什么?裴相,包括长孙家、曹家等老臣,全觉得天后现在的筹谋都是为了扶持自己儿子登上帝位,等新帝登基后,她自然就退居二线,安心当养老的皇太后了。
裴纪安四处提醒无果,他又不能直接说明自己是重生的,他经历过一遍后面的事。裴纪安郁闷下,终于接受一个事实——他没有办法阻挡女帝登基的事实。
是啊,天后图谋了十年,步步为营,根深蒂固,裴纪安凭什么觉得仅靠他一人就能阻止天后?裴纪安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准备起当初制定的下下策。
废弃天后为上策,李善称帝为中策,扶持李怀为下策,而武后登基为下下策。
裴纪安如今已经不想着阻拦天后了,他只想提前筹谋,尽力在武后当政初期的大清洗中,保全李怀和裴家、长孙家。李善病重时,朝中一片低迷,裴纪安自请去李怀身边当随臣,当时所有人都盯着东宫,没人在意这样的小变动。裴纪安如愿来到李怀身边,成了赵王府的近臣。
后面李善病逝,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此一病不起。可是留给皇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皇帝就算再痛心,也得打起精神,将之前从未当继承人培养过的小儿子李怀立为太子。
如今是七月,李怀入主东宫的第三个月。李怀之前根本没想过皇位会落到他的头上,故而这些年一心吃喝玩乐,从未关心过政务。突然这么大一个担子掉到李怀身上,不光李怀懵了,朝中其他臣子也懵了。
裴纪安帮着李怀,处理立储一系列礼仪,安排往来文书。裴纪安毕竟在皇帝身边待过很久,对文书了如指掌,有裴纪安扶持,李怀终于平稳度过了新身份的适应期。
如今李怀对东宫的事务逐渐上手,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太子。但他完全没有政治积淀,朝中无人,手下无将,自己也没什么政治素养,根基十分浅薄。
裴纪安这些日子一直羁留在东宫,帮李怀招揽势力。他了解的越多,越明白李怀是多么弱势,这样一个新太子,如何和天后抗衡?
裴纪安心累到无以复加,即便回了家也忧心忡忡,少有笑意。他心里想着事,不留心撞到一个丫鬟。侍女见到是大郎君,慌忙跪下行礼:“大郎君恕罪,奴婢无状,不知道大郎君在这里。”
裴纪安摆摆手,本就是他没看路才撞到人的,不关侍女的事。裴纪安看到她托盘里的东西,惊讶,问:“这是什么?”
“这是全福锦囊,里面装着桂圆、荔枝、枣子等果子,是给表公子挂帐用的。”
裴纪安心想桂圆、枣子等是求子之物,顾明恪用这些做什么?随即裴纪安想起来,明日是顾明恪成婚。
大婚前,家长为了好兆头,会在新婚夫妻床前挂各种讨喜的兆头,以多子多福最为常见。顾明恪是如此,想来李朝歌那边也有。
裴纪安的表情几乎一瞬间冷淡下来。如今裴府各处都在准备婚礼,丫鬟说这些话本是讨喜气,但不知为何,她说完后大郎君表情却阴郁下来。丫鬟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裴纪安冷冷看着端盘里那两个大红锦囊,上面的合欢花绣纹刺得裴纪安眼睛疼。他用力握拳,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失态,然后淡淡对侍女说:“把东西给我,正好我有事去见他,我替你送过去吧。”
侍女迟疑,刚才大郎君看起来并不高兴,现在为什么又要替她送锦囊?但主子发话,侍女没有质疑的权力,她恭顺应下,将两个精美的锦囊捧给裴纪安。
前段时间顾明恪自作主张搬到府外,裴家正忙着其他事,没空管他。如今顾明恪即将和公主成婚,这种大事必须从裴家走,所以顾明恪也被拉回裴家了。
不过谁
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等一成婚,顾明恪就会搬到公主府,裴家仅是一个过渡住所。所以这段时间顾明恪和裴家相安无事,只剩最后几天了,谁都不想生事。
裴纪安来到西院,雨声逐渐转小,叮咚叮咚砸在屋檐下。绿绮正在收拾东西,她看到裴纪安,连忙走出来问好:“裴大郎君安。”
裴纪安微微点头,问:“表兄在里面吗?”
说出“表兄”这两个字,裴纪安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已经多久没有叫过这个称谓了?自从那日在公主府决裂,裴纪安再也没喊过顾明恪表兄,两个人形同陌路,见面点点头,更无他话。
何况,裴纪安总觉得,顾明恪并不是他的表兄。或者说,他不是顾明恪。
裴纪安没有证据,但他的身体本能告诉他那个人不对劲。就如此刻,裴纪安对着顾家的丫鬟,很自然地吐出“表兄”这两个字,然而一旦对着顾明恪的脸,裴纪安就再无任何亲近之意。
绿绮叉手,说:“郎君在里面,请裴大郎君随奴婢来。”
顾明恪早就听到外面来人了,但他无动于衷,依然专心翻阅面前的律疏。绿绮将裴纪安引入屋内,给两人上了热茶,就静悄悄退下。
茶香氤氲,水雾晕染在半空中。裴纪安和顾明恪静静对坐,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在云端。
过了一会,裴纪安率先开口:“明日便是少卿婚礼,恭喜顾少卿。”
“多谢。”顾明恪淡淡颔首。裴家所有人都为婚礼忙得脚不沾地,放眼放去,处处可见大红装扮,然而他这个当事人却静坐屋中,手执一本书卷,平静的仿佛局外之人。顾明恪回话时顺便扫了裴纪安一眼,他漫不经心,道:“裴司议多保重身体,自上次一别,你似乎瘦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