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克谦斟酌片刻,回道:「陛下,蓄奴虽有,但却是臣找牙行正经购入的流离孤儿,乃至其等年长之后欲要脱籍,两清之后同样也来去自由。」
「至于田亩,臣复爵以后,封田八百亩,一亩也未多,只是将四百七十亩下田,与百姓的上田置换了一番,其中的差价,也按市价给付,并未强行买卖。」
朱翊钧摇了摇头。
百姓的自愿,从来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愿,大多时候都是走投无路下的无奈选择罢了。
但这倒也怪不到蒋克谦头上,他这表叔的做法,确实已经算是克而谦了。
朱翊钧收回视线,低头感慨道:「表叔的佛性,倒是比某些大和尚还深。」
蒋克谦欲言又止。
犹豫半响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回道:「陛下,臣没有什麽佛性,对百姓更没什麽感同身受。」
「臣只是投陛下所好而已,陛下怜爱百姓,臣便爱屋及乌,不敢轻怠。」
「像太监姚忠丶怀柔伯施光祖之流,不止不爱百姓,同样不忠君。」
「无君无民之辈,终究还是少数,也不成气候,陛下不必为了彼辈伤怀动怒。」
就差直接说一句快回去睡觉吧。
朱翊钧闻言不由失笑,却是并未接话。
一行人走到真武正殿门外,无视了一干侍卫,朱翊钧踩着台阶,缓步走进了大殿之中。
刚走进殿内,朱翊钧就是一证。
他看着蒲团上跪坐的人影,轻声唤道:「王卿。」
王锡爵本是闭目祷告,听到声音下意识身子一抖。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缓缓转过身行礼:「陛下。」
朱翊钧伸手示意他起身,忍不住笑了笑:「原来王卿亦未寝。」
王锡爵叹了一口气,语气复杂:「突然被陛下委以重任,今日又亲眼见得新政艰难,百姓困苦,一时思绪万千,难以入眠。」
他的难以入眠,跟皇帝的难以入眠也不太一样。
并非是忧思百姓而辗转反侧。
而是思索自己在吏部的位置上,乃至明年入阁时,究竟该如何施为,才能解决时弊。
朱翊钧陪了一口气,同样叹道:「哀民生之多艰兮,长太息以掩涕。」
说着,他随手接过一柱香,上前插在了香炉里。
真武大帝如今不仅是正祀,更被视为太祖皇帝的真身,谁来拜都受得起。
王锡爵见皇帝情绪不太好,联想到大半夜不眠,跑来上香,心中不免有所猜测。
他站在皇帝身后,不经意劝慰道:「陛下,民生固多艰,我等才更加不能懈怠。」
「当初前宋熙宁变法事败之时,主持新政的王安石在江宁着诗一首。」
「其中一句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复述完后,王锡爵还忍不住连喷三声,咂摸不止。
片刻后,他才继续说道:「陛下,时人多析这一句乃是王安石向往乃至逃避之情,然臣粗读此句时,只觉其中绝望思绪以及对宋神宗的怨,几乎铺面而来,淹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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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既然知天地安危,却眼见新法毁废,岂直宋神宗乎?」
「臣些许浅见,斗胆说与陛下,还望陛下时时引以为鉴。」
民无能名曰神。
意为老百姓都找不到更好的词语夸赞了。
但在前人有了庙号之后,往往又会因为前人的作为,而为庙号增添新的含义。
而今的新法但凡半途而废,皇帝说不得也要跟宋神宗一般,讨一个「神」的庙号。
他是在劝诫皇帝,不要因所见险阻巨大而中途毁费。
王锡爵这番言语并不够委婉,甚至有些臂越,但朱翊钧知道这厮脾气,也并不与他计较。
朱翊钧摇了摇头:「卿一番苦心朕省得,但朕独独为度田之事忧怀,只是方才在床榻上时,不由思及白日见闻。」
「恍惚中,硕鼠啃噬之音不绝耳旁,生民哀嚎之声回荡脑海,朕这心中怒火,也越烧越旺。」
「奈何又无处发泄,只好出来散散心。」
结构性压迫,是无处发泄的。
这不是某一个人做得不对,是世道不对。
施光祖设卡收费,按律应该怎麽判?没有罪,因为他不是土匪,他是勋贵。
别说勋贵了,但凡京城之外,随意找个「生员之父」,便可设卡拦截,收自耕农丶佃户的过路费了,要是不小心收到路过的官吏身上,双方还得相视一笑,
拱手称一声大水冲了龙王庙。
百姓的负担?不值一提。
县更员索贿收取进城费呢?这个按律倒是判得重,奈何真按这个由头去抓人,天下小吏得空九成九。
哪怕是京城这等动辄绯袍大员进出的地方,当初李势进京时,同样会被守城小吏索贿。
这个时期所有遭受来自官府的不公,往往只会叹一声运气不好,甚至连百姓自己都这麽觉得一一在《水浒》也好,《金瓶梅》也罢,多能看见这种心态。
寺观放贷呢?那就没的说了。
人家不仅合法,甚至还合理。
倘若下诏不允许寺观放贷,当先闹起来的,反而是老百姓一一没了借贷,荒年怎麽办?官府麽?没点关系,排队排到明年去吧。
面对没有罪魁祸首的结构性压迫,哪怕是皇帝也只能生闷气。
王锡爵闻言,突然醒悟过来。
他目光扫过皇帝身旁的锦衣卫和司礼监太监,犹豫片刻,开口道:「陛下,
傍晚时,魏允贞已经将怀柔伯请去县衙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知道。」
出巡顺天府,只是调研考察,看过就该走了,明日一早,还要去宛平。
至于发现的问题,乃至一干手尾,都要留给当地的主官。
大兴县处置不了,就去找顺天府,顺天府也不行,还有顺天巡抚。
皇帝和一干大员的时间珍贵,没工夫留下来处置这些琐碎政事。
王锡爵再度出言:「陛下,姚忠丶马禄丶寺观的一众主持丶观主,皆是在县衙之中。」
朱翊钧愣了愣。
突然反应过来,王锡爵不是劝他回去睡觉的:「王卿的意思是—————」
王锡爵理直气壮迎上皇帝的目光,开口道:「陛下言硕鼠啃噬之音不绝耳旁,生民哀嚎之声回荡脑海,臣深以为然。」
「既然怒火中烧,岂能置之不理?」
言外之意就是,哪怕出口气顺顺心,也是值得的。
「依臣看,姚忠丶马禄侵占皇田,欺君大罪,罪不可赦!当明正典刑!怀柔伯施光祖设卡收税,形同开府建制!理应当庭杖杀!」
「寺观凡有淫人妻女者,十恶不赦!非悬首大兴县校场不足以平民愤!」
「陛下不妨将刑部右侍郎许国唤上,咱们现在纵马去县衙,快去快回,也好明早赶赴宛平。」
朱翊钧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史传这厮逼得张居正提刀要自勿,原来是这般性子!
王锡爵,你未免有些太极端了!
朱翊钧眼珠忍不住胡乱转了转,口上严词拒绝:「额,王卿,内臣勋贵也就罢了,寺观淫人妻女,百姓多是甘愿抵押,会不会不太方便坐罪———'
虽然抵押活人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奈何时代发展的进程就是这样。
顶多算是犯戒而已,从律法上而言,确实无罪。
王锡爵见皇帝意动的模样,他似乎早就想到了一般,脱口而出:「陛下,永乐十年五月,成祖皇帝有制。」
「佛道二教,本以清净利益群生,今天下僧道多不守戒律,动辄较利厚薄,
又无诚心,甚至饮酒食肉,游荡荒淫,略无顾忌,败坏风化。」
「乃有,僧道不务祖风丶亢反严禁者,杀不赦。」
王锡爵顿了顿:「陛下,淫人妻女,乃是破戒,祖宗成法,当杀不赦!」
王尚书牙齿很白,语气中更是透露着森森寒意。
话音落后。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霍然转头,朝蒋克谦吩咐道:「蒋卿,去,备马,随朕去一趟县衙!」
蒋克谦应声而去。
而后又看向张宏:「朕去杀些人,天明之前回来。」
张宏欲言又止。
朱翊钧抓住王锡爵的手,朝殿外走去:「也不知许侍郎睡下没有。」
王锡爵正色回道:「许侍郎想必亦未寝。」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同往偏殿寻许国。
一刻钟之后,三人纵马离观,随从若干,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