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这位皇帝怀疑佛门失了恭顺之心,心怀怨,那他弘法和尚怕是就要遇到属于自己的宇文邕了。
而一旁的原申道人,与皇帝打了几次交道,更加沉着冷静,面对皇帝的调侃,他谄笑着化解道:「陛下便是道尊下凡,与陛下心有灵犀何尝不是道尊显兆。」
朱翊钧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笑。
不得不说,虽然结构性压迫不能立竿见影地缓解,但将吃相难看的剥削户先砍死几个,心情还是很舒畅的。
他招了招手,示意三人起身,边走边说。
「朕就开门见山了。」朱翊钧揉着睡得有些酸痛的脖子,开口道,「你们也不必太过惊惶,僧道修桥铺路丶接济百姓,朕从来都看在眼里。」
「只是朕如今见得其中的害群之马乾犯戒律,不得不按律处置而已。」
「并非对你们有什麽成见。」
定心丸还是要给人吃的。
这种扎根民间的基层组织,若是要造反,可不是小事。
宏法和尚闻言,连忙表态:「陛下乃是活佛道尊,替我等清理门户,理所当然!」
死的也不是他们寺的人,拍手称快一点负担也无。
只要皇帝不扩大事态,怎麽都好说。
朱翊钧既然说开门见山,自然没有绕弯的打算,他摇了摇头:「说说借贷的事罢,你们这样搞,肯定要不得。」
要不怎麽说大侠潇洒呢,要是朱翊钧会武功,给这些人突突完就完事了,手尾自然有官府去处置。
但做皇帝就不行了,撒完气之后,还得再多使一分力。
宏法和尚跟原申道人对视一眼,只觉有苦说不出。
他们又不是跟话本里那种掌教一样说一不二,充其量也就是个代表,被推出来跟皇帝跪着认错罢了。
这一开口就是要动他们的财源,哪怕他们答应下来,他们身后的一干寺庙,
也未必会认下。
弘法和尚迟疑片刻,开口问道:「陛下是要禁止我等放贷?」
朱翊钧摇了摇头:「朕还没昏庸到这个份上。」
一刀切是不可能的,问题的根源在于小农经济抵御风险的能力不行,天然就有贷款的需求。
世间事就是这样,金融职能,官府承担不了,总有人会承担。
需求就在那里,无形的大手总会孕育出承载高利贷的载体。
没有寺观,还有乡绅。
没有乡绅,商户也未尝不能一贷。
至于收归官府,统一监管?
那就更不现实了。
王安石已经尝试过了,封建社会的生产力,这条路走不通。
利息低了,官府就跟寺观丶乡绅勾结,前者贷给后者,后者高利贷给百姓。
利息不低,那就成了民之策了,官府牵牛扒房,可比寺观狠多了。
说白了还是受限于信息传递,做不到太过细致入微的统治。
原申道人小心翼翼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肯定是有想法的。
否则不至于给户部侍郎也叫了过来。
朱翊钧沉吟片刻,开口道:「朕说几点,二位姑且先听之,范侍郎,你也记一下。」
三人敛容肃然。
朱翊钧斟酌道:「汝等一干寺观,别事朕且不管,但是借贷之业,不能再肆无忌惮了,往后需得受户部监管才行。」
「款目大小丶利息上限丶抵押范围-—-—--等等,都必须在户部的章程之内。」
「不单是你们寺观,其馀当铺丶商行,一视同仁,届时放贷不愿受监管的,
便要按律处置了。」
想要将野蛮生长的行业规范起来,有律可依是第一步,不能每次都找别的理由来处置。
所谓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
如今的官府没能力大包大揽,但略作监管,还是绰绰有馀的一一监管到什麽程度,就看国力如何了。
范应期闻言,当先便是一惊,这才明白皇帝唤他过来所为何事。
而后反应过来便是一喜。
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说白了就是看仓库的,位分高不高先不说,政绩是真的难出。
如今皇帝要给他加新担子,对他与户部而言,是显而易见的好事!
弘法和尚犹豫道:「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自然是应当受朝廷监管的,就是不知,具体有哪些条目限制?」
佛门自传入汉土以来,已经几经改造。
三武一宗灭佛,更是彻底完成了本土化,不听话的流派,要麽已经湮灭,要麽被视为淫祀,喊打喊杀。
受朝廷的控制,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一就像僧录司。
朱翊钧不疾不徐,缓缓道:「其一,利息上限要定,不能由得你们随心所欲,朕也不欺你们,由你们与户部商议,拿个有利可图,又能给朕留一分薄面的数目出来。」
贷款乍一听,似乎无论多少息,都是有利可图。
但实际上也不得不考虑这个时代的坏帐率奇高的问题。
一旦利息上限定得低了,大市场运转下,律法就会变成摆设。
所以具体的数目,还真不是他随便定下就行的。
「其二,贷款的方式也要定,利息高低尚且有商榨的馀地,哪怕你们定的高些也行,但也决计不许再利滚利,就按本金算利息。」
原申道人神色一动,追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臣等以后借贷方式,只能以户部审过的款式放贷?」
「那臣等可以临时增添麽?」
他是八品赞教,自然是要称臣的。
朱翊钧面色还算和蔼地点了点头:「可以,但若是私下偷摸搞款式之外的淫贷,就别怪朕刀利了。」
这个门槛已经放得很低了,并没有增添太过严格的限制。
主要目的还是要中枢对这些情况心里有个数,遇了事也好有律可依。
「其三,对于借贷超期而有意愿继续还贷的百姓,要允许优先偿还本金,以及延缓一定时间的归还期限。」
话音刚落,弘法和尚就苦笑一声。
「阿弥陀佛。」
他朝皇帝下拜一礼:「陛下,借贷之银两,如同活水循环,若是长久只出不回,我等同样难以为继。」
延期的口子一开,看起来是烂帐少了,但寺中储备的银两迟迟收不回来,实际上必然会影响周转。
周转慢了,赚得不就少了麽?
哪有直接没收田亩来的方便。
皇帝说的前两条还好,无非是转变方式,灵活一些,但其三,就有些不近人情了,真当他们做慈善?
朱翊钧突然回过头,眼睛直勾勾看着弘法和尚:「大和尚不要见朕和颜悦色,就觉得朕好欺了,昨夜朕才打死了十几个光头。」
「朕现在是诚心相商,大和尚若是再这般嬉皮笑脸,朕现在就打死你。」
弘法和尚闻言一滞。
他额头突然开始冒出细细的冷汗,仓皇下拜:「陛下恕罪。」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朱翊钧摆了摆手:「朕不介意你们放贷赚钱,但决不能忍你们将其作为淫人妻女丶兼并田地的手段,这是朕的底线。」
「具体的事,你们跟户部再去商讨,拿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陈出来。」
「反正,今日朕的线就划在这里了,往后若是有人越线----你们若是视百姓为草芥,就别怪朕到时候也如此对待你们。」
这差不多就是办金融牌照了。
但跟海运的牌照不一样,金融牌照不是为了揽财,而是真的打算规范一下这些吸血鬼。
效用先不论,做了总比不做好。
僧道二人听到皇帝杀气腾腾的话,双双冷汗。
原申道人结结巴巴表态:「陛下仁心,臣岂能不从。」
弘法和尚不敢有多馀心思:「我等这就回去商议。」
朱翊钧嗯了一声:「朕就不送了。」
这就是赶人了。
两人仓皇行礼,告辞离去。
待僧道离开后,范应期也适时开口:「陛下从容处置而不失仁德,实乃圣君。」
朱翊钧摇了摇头:「别拍马屁了,这是大兴县的雷不响而已。』
和尚道士都是软柿子,捏一捏就出水的。
其馀的什麽勋贵,内臣,同样也不值一提。
雷不响这个词还是很好理解的,范应期闻言忙了证,旋即反应了过来:「宛平有大事?」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不好说大小。」
「宛平县令张孟通方才送来的条陈,说是该县京营的草场,如今查下来,竟是半数改成了耕田。」
「还不知道兵部和京营多少人牵扯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