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都是这麽个流程。
不过,这里面有很多暗箱操作的地方。
太常礼院的官员,就经常靠着这个,狂吃去世大臣家属的好处。
而一般的家属们为了给自己的先人捞一个好谥号,只能捏着鼻子任由这些家伙敲诈。
不过类似司马光这样的执政重臣,是直接跳过了前面两个步骤的。
不需要请谥,也不需要太常礼院的人来拟谥——他们的咖位不够,没有资格。
能评价宰执的,只能是另一位宰执。
听说文彦博来了,韩绛和吕公着,连忙领着其他执政出迎。
等他们将文彦博,迎到都堂的大厅,请他上座后,文彦博就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诸位宰执,司马君实的谥号,议得如何了?」
韩绛道:「不瞒太师,我等正在议。」
「嗯?」文彦博眼睛一瞪:「有困难?」
「不瞒太师,确实如此。」韩绛不动声色的答道。
「有何困难啊?」文彦博眯着眼睛,扫着在场的这些宰执,整个人的气场完全放开,瞬间就让很多人感觉到压力了。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一些年轻人才想了起来。
这位老太师可不仅仅是一个致仕赋闲在京养老的老臣。
他还是一位曾在御前,直接说:陛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共治天下的强势人物。
关键是,他说了这个话后,一根毛都没有掉过。
先帝依然重用他。
韩绛不动声色的道:「官家禁中曾语太后:《礼》曰: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又闻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
「故此,我等宰执,以官家之语,拟司马君实之谥。」
文彦博自知道这个事情。
他看向韩绛,道:「官家既有此意,尔等宰执,照此议定便是有何难处的?」
「依老夫看,司马君实生平治学严谨,有经天纬地之文章,有道德博闻的名声,其一生清白,天下知名,志向始终,不曾为之动摇!临终以仕宦所得,尽馈于父老,可谓无私!」
他说着,就直勾勾的看向韩绛。
谁都知道的,司马光生前的追求是什麽?
为什麽定不下来?
吕公着这个右相肯定不会拦。
唯一会拦的,就只有韩绛这个左相了。
韩绛眯起眼睛:「自古,谥乃行之迹也。」
「官家固欲美谥之,但我等大臣,却不能不顾天下议论!」
「当初,夏文庄(夏竦)仁庙初欲谥文献,群臣非之,再改文正,群臣再非,终为文庄。」
说到这里,韩琦就看向文彦博:「太师难道连此事也忘了吗?」
文彦博呵呵一笑,他和韩绛,都知道彼此话中的意思。
他来这里,就是来给司马光争一个好谥号的。
而且,这个谥号,司马光生前一直在追求。
而韩绛则不想给。
因为韩绛说了——谥,行之迹。
是一个人一生的总结。
而他不认为,司马光配得上那个谥号。
于是,就举了夏竦当年的事情来回敬文彦博。
真是岂有此理!
只是,韩绛哪来的胆子?
他今天做这样的事情,不怕将来他死后,也被人在身后名上为难吗?
除非……
文彦博眯起眼睛来。
他看着韩绛,想着韩绛透露给他的内容。
禁中官家语太后——《礼》曰: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
前一句,语出礼记中庸篇,后一句,出自诗经.大雅,也被礼记所引用过。
两句话连在一起,正常的解释应该是非常正面的才对!
那为什麽,韩绛非要拦着?不肯给那个谥号?
有什麽事情,是被他忽略的吗?
这样想着,文彦博就问道:「那麽,都堂诸公,都拟了些什麽谥号?」
韩绛轻声道:「老夫以为,司马君实一生,治学有成,资治通鉴一书,旷古烁今,可谥之曰:文!」
文彦博顿时怒目圆睁的看向韩绛,感觉自己被挑衅了。
因为在大宋,单谥在通常情况下,是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委婉的批评或者是朝廷对这个大臣的死,根本不重视,甚至很轻视。
因为有两个前例——仁庙时,曾想给一个叫王沫的小官谥文,而这个官员死时的官职甚至不够赐谥的标准!
第二个例子,同样发生在仁庙时代。
执政陈执中去世,当时最初主持议谥的是韩维,韩维素来不喜欢陈执中,所以给他定了个『荣灵』的谥号,这就是指着鼻子骂他了——宠禄光大曰荣,不勤成名曰灵。
主持定谥的太常寺,觉得韩维太激进了,做人要友善一点,所以给改了一个『恭』的单谥——不懈于位曰恭。
这也算是恶评了。
然后,当时的判尚书考功官杨南仲,觉得太常寺这个恶评,太不委婉了,所以将单谥变成了双谥,加一个襄字,以恭襄报了上去——所谓襄,谥法云:因事有功。
这个人对大宋还是做了那麽一点贡献的!
当然,放在恭襄的语境里,这个贡献很可能就是指的他死了这个事情。
最后,报到仁庙那里,仁庙感觉杨南仲还不如不加那个襄字呢。
于是,最后定下来的就是谥恭。
陈执中,从此就是陈恭公了。
所以,在现实来说,在大宋单谥是不如双谥的。
这是一个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看看历代赵官家那又臭又长的谥号就知道了。
同时这也是一个很简单的数学题——字数越多,功劳越大,美名也越多。
所以,韩绛给司马光按的单谥,在文彦博的理解中,等于是不装了,奸臣自己跳出来了!
韩绛看着文彦博的神色,道:「太师不要急。」
「谥文也没什麽不好。」
「韩文公(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为天下表彰至今,可谓佳话!」
「此外,孔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
「司马君实以『文』为谥,并不伤其美誉。」
「何况,老夫也只是一个提议。」
「太师若是有异议,可以上书官家,直抒己见。」
文彦博看着韩绛,有恃无恐的样子。
内心的迷思更多了。
因为,很显然,韩绛是不可能糊涂到这个样子的。
给司马光一个单谥?
别说官家了,朝臣们是绝不会答应的。
尤其是吕公着丶范纯仁丶吕大防还有他丶冯京丶孙固等旧年的旧党大臣们,没有一个会同意。
所以……
考虑到韩绛马上就要致仕这个事实,这就不得不让文彦博怀疑,韩绛是故意,故意在这里当小丑,扮恶人。
这样想着,文彦博就哼了一声,道:「若是如此,老夫自会上书。」
他看向吕公着:「右相以为呢?」
吕公着平静的说道:「吾也已拟好了给司马君实的谥号。」
「嗯?」
「文忠!」吕公着淡淡的说道:「君实,有经天纬地之学,有道德清正之名,有爱民之心,有惠礼之行,谥文,恰如其当。」
「而其危身奉上,不辞艰险,可曰:忠也!」
文彦博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韩绛故意提出单谥文,或许还能用打击报复解释——司马光生前,没有给过他一次面子。
所以,他在致仕前,故意恶心一下司马光虽然很不理性,但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万一他抱着自己都要致仕了,不如爽一爽的想法呢?
可吕公着拟的这个谥号就……
文忠?
也算是个美谥吧。
也算符合司马光生前的作为吧——哪怕他为执政,有八个月在家里卧病。
但就问你,他是不是不辞艰辛,抱病入京,为少主辅政?是不是在病中都在忧心国事丶民生?
可是,司马光想要的谥号,他自己虽然没有说出口。
但谁不知道啊?
就是文正!
所谓文正,乃仁庙朝时,为避讳仁庙的名字,而从文贞改过来的。
谥法曰:清白守节曰贞,行清白,执志固也。
又曰:不隐无屈曰贞,坦然无私也!
对大宋而言,文正是仅次于忠献的美谥。
但对司马光而言,文正是他一生的追求。
不能谥文正,他的一生就是失败的。
吕公着与之相交数十年,怎麽连这个都不知道?
除非……
文彦博想到了一个可能,默默的不在做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