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宋庭今年加强了对他的管控。
不许他出开宝寺半步!
就算在开宝寺中,也被限制在这『禅院』内活动。
至于理由?
没有理由!
他甚至连礼部丶鸿胪寺的高级官员也见不到。
最近十馀天,他甚至被人遗忘了。
连个问他的官员也没有了。
这就更是叫他急躁!
现在已经是三月底,高丽的冰雪,应该早已融化,就连道路也应该被太阳晒硬了。
而他自入汴京以来,就一直是晴天。
料想高丽,也应该如此。
所以,估计是指望不上,高丽春夏季节的洪水发威,以水代兵,迟滞辽军的攻击了。
所以,开京想来应该是被包围了。
虽然说,开京城城墙坚固,城市中的存粮,足够守军食用两年之久。
可是辽人这次来攻,却发动了大批的汉人工匠。
平壤,就是被上百架投石机日夜的轰击下陷落的。
开京能顶得住吗?
若开京失陷,就只能继续向南撤退,撤到南京汉阳去。
汉阳若再失陷,就只能继续向东京庆州(今南韩庆尚北道)去了。
如此想着,义天忍不住合十叹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此时,门外传来随他同来的小沙弥的声音:「大师,大宋翰林学士刑恕求见。」
义天顿时振奋起来,眼中露出欢喜之色,连忙说道:「快请!」
来到汴京以来,他虽被限制活动。
但,靠着带来的金银财帛,以及他作为高丽僧统官丶王子的名头,还是从这开宝寺的僧人嘴里,得知了许多大宋朝堂的内情。
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大宋如今的外交事务,基本都是由翰林学士刑恕负责。
特别是谈判!
这位翰林学士,有着极大的权力!
因为他可以直接向大宋天子请旨丶取旨。
……
刑恕哼着小曲,慢悠悠的来到了开宝寺南边的一个禅院前。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刑恕如今就很得意。
不仅仅对辽外交,取得了突破。两国达成了白银换交子协议,封桩库里那数十万匹远年陈布,有望一次出清!
对吐蕃外交,他也取得了成果。
不久前,熙河方面报告说,逃遁西海的鬼章之子结瓦龊,已经同意带着他那十馀万青壮下山,归附大宋。
而结瓦龊的降表,也在昨日正式被送到京城。
促成结瓦龊归降的人,则是刑恕与这开宝寺的主持丶大宋三藏译经大师金总持。
金总持在今年正月,从淮南回京后,就开始配合刑恕,劝降青宜结鬼章。
这大和尚,确实是很厉害!
不愧是天竺来的密宗高僧!
在见过了青宜结鬼章后,没几天,就成功的让青宜结鬼章,拜服于其门下,死活要跟随他修行。
然后,一切就顺利成章了。
青宜结鬼章立刻写信,劝降其子——儿子啊!别打了!投了吧!大宋发钱发粮还发寺庙呢!
是的!
大宋许诺——只要鬼章部十馀万青壮归降。
那麽,大宋就允许他们回到河州居住。
并拨钱给他们建一个大寺庙,以礼佛供佛。
不过,这个寺庙也不是白建的,作为交换,鬼章部必须接受大宋编户齐民,并受流官管理。
当然了,大宋也会尊重鬼章部的习俗。
其部族内部,依旧允许其按照吐蕃风俗丶习惯管理。
只有在鬼章部和外部发生矛盾或者问题时,流官才会介入。
若他再搞定高丽人……
刑恕感觉,自己也不是不可能拜入两府。
两府大臣,可是比免死铁券更坚挺的身份。
毕竟……
那免死铁券,也就图一乐。
而大宋的两府宰执的安全保证,却是由天子在先帝面前立下的誓言所保障的。
换而言之,只要拜为两府宰执,那麽一切过去,烟消云散。
带着这样的心情,刑恕步入那禅院中,在高丽人的引领下,来到了禅院内的一处僻静禅房前。
在禅房中,一个身穿紫衣袈裟,看上去宝相庄严的僧人,端坐在蒲团上,面带微笑的看向他。
「阿弥陀佛!」
「小僧义天,拜见大宋刑内翰!」
说着,这僧人合十一礼。
刑恕也合十回礼:「刑恕见过大师。」
这位僧人,可不简单。
刑恕来前就已经做过了功课了——这位义天大师
除了是僧人外,还是高丽王子。
而且还是当代高丽国王王运的同胞弟弟。
「内翰请坐!」义天合十再礼,将刑恕请到上首。
刑恕坐下来,就对着义天问道:「大师在开宝寺之中,可还住的习惯?」
义天念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承蒙内翰关爱,小僧在此,一切安好!」
「这就好!」刑恕点头:「不瞒大师,吾蒙我朝官家旨意,以翰林学士权管礼部丶鸿胪寺丶传法院丶译经院等外事……」
「这旬月来,一直忙于他事,以至疏忽了大师……望大师海涵!」
「阿弥陀佛!」义天合十一拜,也不管刑恕的藉口,只是问道:「如此说来,内翰今日来见小僧,是有喜事了?」
刑恕微笑着点头:「不瞒大师,贵国国书,我朝宰执与两宫慈圣,早前都看过了……」
义天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刑恕看着他的神色,轻笑着继续道:「都堂上的宰执们皆言:高丽,海东之国,与我隔海相望,自先帝以来,交好相通,今契丹无礼伐之,理固相救,然则,契丹带甲百万,若贸然开战,恐生灵涂炭……「
「故,群臣皆以为,我朝宜当遣使劝和……」
「两宫慈圣,皆深以为然……」
义天听着,心止不住的向下跌。
虽然他早有这个准备——宋庭不太可能为高丽的存亡,而与辽开战。
整理一下心情,义天唱了声佛号,道:「贵国顾虑,下国自能体会!」
「只乞上国慈悲,能于边境,稍动大军,以为牵制……」
刑恕摇了摇头:「不瞒大师,这是不可能的。」
「大军一动,黄金万两!」
「我朝去年方伐交趾,又与吐蕃丶党项战于西北……已实无馀力……」
这是事实!
去年的战争,几乎打空了户部。
到现在,陕西那边的窟窿,都还没有补上呢!
得等到今年夏税收上来,户部才有钱去填陕西诸路的窟窿。
而同时期,淮南的大旱,则几乎掏空了东南的钱谷。
要不是明州的海船,把几十万石救命的漕粮,通过海运,运到了海州丶密州丶胶州等地。
情况可能还要更糟。
淮南一路搞不好,会出现百万规模的流民。
所以,现在的大宋,是真的没有任何战略进攻能力。
就算想卖肝卖肾,援救高丽,也是力有未逮。
何况,大宋就不可能,为了一个高丽和辽人撕破脸。
朝堂上,大多数朝臣,都是鸵鸟心态——是既不敢得罪辽国,也不想让辽灭高丽。
就像官家所说的那样——对高丽,他们可以提供除帮助外的一切支持!
义天见着,失望的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去年,小僧觐见大宋天子时,天子曾金口玉言,御准以甲械援我高丽……还曾遣水师,将数百具甲胄丶弓弩,送抵我国……」
「未知大宋,可愿继续援我甲胄弓弩?」
去年,送抵高丽的那些甲械,在平壤保卫战中,曾发挥过作用。
但数量太少了!
根本济不得事!
几乎是转瞬,就被辽人的强弓劲弩所吞没。
刑恕轻笑:「我朝皇帝陛下,自是一诺千金!」
「但大师代表贵国,在御前所答允的条件,却似乎一件也没有落到实处!」
义天合十一礼,道:「当时是,大宋皇帝陛下允诺遣使调停……」
刑恕笑了:「我主确实遣使北上,于辽主面前,陈说厉害,以仁义劝辽主罢兵……」
他耸了耸肩膀:「奈何辽主不听,如之奈何!」
潜台词就是——反正,事情,大宋做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高丽人履约了。
至于辽人不听劝?
那就是辽人的问题了!
与大宋是没有一毛钱关系!
义天看着刑恕那张满脸微笑的脸,心中无明火顿时升起。
他强行压抑住想要揍一顿这个无耻的宋庭大臣的冲动,无奈的道:「既是如此,那鄙国愿允当初一切条件!」
开放港口,给与大宋商船往来方便。
设立法律,要求有司加强对大宋海船遭遇海难时的救援力度和速度。
同时,对于大宋商贾出入高丽港口丶城市提供方便。
并割让一个海上无人的荒岛,与大宋商船丶商贾晾晒货物丶躲避风暴。
刑恕微笑起来,他看向义天,道:「既如此,那我朝要贵国的附属国……」
「耽罗国!」
耽罗者,又称儋罗,唐代曾朝贡长安天子。
后为新罗所征服,新罗册其国主为星主。
义天却在此时,有了些许的慌乱之色。
因为他怎麽都想不到,这中原的宋国,居然知道耽罗是高丽的附属国。
而这可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因为……
天无二日!
高丽,作为宋辽的属国,却在悄悄的建立自己的朝贡体系。
这相当于,小妾偷人被丈夫抓了现行。
奸夫当场现行!
好在义天是高僧,高僧都是佛法修为深厚之人。
所以,在刹那的慌乱后,他立刻面不改色的稽首道:「阿弥陀佛!」
「高丽愿割耽罗与大宋,以为大宋商船晾晒货物及避雨之地!」
虽然他也不知道。
这中原的宋国,要一个远在高丽西南的海上的岛屿有什麽用?
讲道理,要为往来高丽与中原的海船,提供一个晾晒货物和避风暴的地方。
不是应该选和登州隔海相对的白翊岛或者在开京外海的群岛上选一个吗?
怎麽就选去了西南海域的耽罗?
但不管了!
中原喜欢就给他们吧!
反正,这个岛现在也不在高丽人手上了。
义天看向刑恕,道:「只是有个事情,却需告知内翰。」
「嗯?」
「不瞒内翰,如今耽罗已非我国所有!」义天稽首道:「去年八九月间,契丹破我平壤,其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将舟船沿海岸向西南寇掠,夺我耽罗……」
「我国水师,虽竭力抗击,但因彼时辽军主力迫近开京,我国水师不得已只能还保开京……」
这正是萧不哒野可以肆无忌惮的纵横日本的背景。
高丽水师主力,被辽军牵制在开京附近的江华湾。
为了确保开京和汉阳之间的水陆联系。
高丽人只能是龟缩在开京附近的海域,严防死守,防止辽国水师,从海上登陆。
于是,就将制海权拱手相让。
萧不哒野一下子就如同脱缰野马,彻底自由。
短短半个月,就横扫了整个高丽西南外海,打通前往日本的航路。
然后追着那些逃亡的高丽溃军和女直雇佣兵,一路追到了日本。
由此开启了日本的噩梦。
「什麽?」刑恕惊呼一声。
这是他从未想到的事情。
「贵国水师,就放任辽人?」刑恕满眼都是不可思议与震惊。
因为,在大宋眼中,高丽水师其实是一支很强的水师。
不然,当初先帝也不会要造那凌虚致远安济与灵飞顺济这两艘前所未有的巨舟。
为的就是要压服高丽,让高丽人知道,大宋水师也是很强的。
而辽人,在过去一直被认为,不善舟船。
结果,现实却发生了颠倒。
貌似强大的高丽水师,在战场上,居然被辽人压制了?!
若是这样……
那麽……
刑恕的心一下子就不满了寒霜。
假若辽军水师,在高丽压制了高丽水师。
那麽……
也就意味着,辽军水师,是可以渡海攻击大宋的河北丶京东……
要知道,在大宋立国之初,可是被女直海盗袭扰过的。
像是那登州的乳山寨,之所以设寨,就是为了防备女直海盗。
女直海盗后来之所以平息,也不是因为大宋水师剿灭了他们。
而是,大宋通过外交手段,让女直人承诺不再侵袭。
而女直人信守了他们的承诺。
如今,随着高丽战争的全新形势发展。
辽国竟有了一支,可以压制高丽水师的水师舟船舰队!
刑恕的恐辽症,迅速爆发。
而且很快就陷入不可救药的境地。
他急切的看向义天:「请大师为我细说此中情节!」
太可怕了!
辽人,这旱鸭子居然下海了。
不仅仅下海了,他们还能压制住在大宋眼中实力不俗的高丽水师!
可怕!
可怕!
要不是从义天嘴里得知此事,恐怕大宋要等辽国水师舰队,开到大宋海疆,辽国铁蹄从海上踏入大宋土地那一刻才会猛然惊醒!
而这个场景,可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为致命!
须知,自黄河改道,大宋就一直在担惊受怕。
就怕北方的天险没有了,辽国骑兵可以一马平川,直扑汴京。
现在……
辽国有了一支强大的水师。
他们或许压根不需要去啃河北丶河东的那些坚城要塞了。
他们渡海而来,直接在大宋的登州丶莱州丶密州,甚至绕到海州登陆。
只是想想,刑恕都是毛骨悚然。
义天见着刑恕的模样,心中叹息一声,多少有些失望。
但还是和刑恕仔细讲了辽国和高丽水师的作战过程。
其实,在海战中,高丽人没有输。
但,高丽人在陆地上一败涂地啊!
而且,高丽水师,也没有真正赢过辽国的水师。
主要是因为,辽国的水师舰队主力,是以渤海丶女直等族水手为主的。
契丹人,不善舟船。
但渤海丶女直,却是东亚的海洋民族。
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吃海贼这碗饭的。
如今跟着辽人打高丽,发高丽财,甚至去日本发财。
别提多高兴了。
不过,义天却是隐去了这一节。
同时,也是拔高了高丽海战的战果。
说什麽『前后与北虏数战,皆胜之,北虏舟船倾覆者以百计』云云。
但,刑恕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因为,事实就是,尽管在义天嘴里的高丽水师,一直在赢赢赢。
但其主力,却一直在不断后撤。
如今,已是从平壤退到了开京外海。
甚至连其西南海域的诸多岛屿,也丢了个一乾二净。
故此,即使义天没有撒谎。
但在战略上,高丽水师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他们只能被迫防守,而无法进攻。
相反,根据义天的介绍,辽国的水师,简直就像是那民间传说的闹海的那咤,在那高丽海域兴风作浪。
……
从开宝寺出来。
刑恕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他一回到皇城,立刻递札子求见。
赵煦收到刑恕的札子,一看内容,就皱起眉头。
「军国大事?」
「这刑恕去见了一次义天,就这麽着急求见,还说军国大事?」
「难不成,高丽和辽国之间的战争,还玩出了新花样?」
于是,赵煦当即吩咐冯景,将刑恕带到东阖静室去。
而他则慢悠悠的,喝了一盅文熏娘煮的蜂蜜饮子,这才踱着脚步到了那静室。
一刻钟后,刑恕被带到了静室中。
赵煦一见他,就察觉到了异议,问道:「学士这是怎麽了?」
刑恕扑通一声,跪到了赵煦面前:「官家,大事不好了!」
「北虏,如今已有一支精干的水师了!」
说着,他就将自己从义天那里得知的劲爆消息告诉赵煦。
赵煦听完,整个人也都呆住了。
辽国?
契丹?!
你告诉我,他们下海了?!
这完全是打破常识的事情!
也是打破认知的事情!
更是赵煦从未有过预料的事情!
但这一切,其实都是赵煦自己做的好事!
本来,辽国别说打高丽了,更不要说组织水师了。
在经历了耶律重元丶耶律乙辛之乱吼。
辽国内部矛盾日益严重,统治阶级之间互相龃龉,日益分裂。
老皇帝耶律洪基已经老了,只想和稀泥。
皇太孙耶律延禧又太小,且因为他的父亲耶律浚和祖母萧观音都是死在耶律乙辛手中,故此,他的存在,对辽国内部那些耶律乙辛提拔起来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这样的辽国,别说扩张了。
就连组织动员能力,恐怕都已经丧失了。
但……
架不住天降伟人赵煦,一把送给了辽国三百万贯交子!
这三百万贯交子,一下子就激活了整个辽国。
同时,也解决了辽国的内部凝聚力的问题。
更要命的是,赵煦还卖给了辽人,包括陈茶丶次茶在内的大量廉价基础商品。
即使在这个过程中,耶律琚等人吃了很多回扣。
可这些商货,却是实打实的注入到了辽国的躯体内。
这就相当于,一个低血糖的病人,挂了一瓶葡萄糖。
一下子,辽国就生龙活虎起来了。
偏生耶律洪基的性格,又是个爱撒币的慷慨君王。
他拿着赵煦给他的交子,买回去的商货,对着渤海丶女直各部就是一招大撒币。
数百年后,常凯申的银弹神功,被他在中古时代用了出来。
在耶律洪基的大撒币下,尽管渤海丶女直各部,都是心有疑虑。
但还是忍不住的上了辽国的船。
然后跟着辽人征战高丽。
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就此解锁。
最终,在平壤战役前后,辽人靠着自己原有的水师以及渤海丶女直各部水手的投效,竟拼凑起了一支能用的水师!
只能说,造化弄人!
(本章完)